第95节

  何医生对上这样的眼神,不免心头酸楚。
  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却忍不住悄悄拜遍菩萨,祈求抢救室里的霍总能够躲过劫难。
  现在除了这间病房里还算净土,外面早已是疾风暴雨,不知道多少人守着。
  但结果还没出来,他不敢跟太太多说。
  一旦抢救失败……
  比起燃起希望再残忍破灭,还不如一直绝望。
  他当前应该做的,就是尽量吸引住太太的注意,何况他要说的桩桩件件都是事实,他本来也不打算藏着瞒着,想让她知道。
  何医生提着气,继续肃声道:“霍总很早以前就猜到了唤醒你记忆的关窍,但具体怎么做一直无法确定,我们的方案是假死,也以假死为基础做了尽可能的准备,可没预料到,霍临川也不打算放过你,情况是临场突变,我们能做的竟然只剩下一张气垫床,霍总为了保护你,宁愿把假的变成真的,搭上自己的命。”
  言卿被几句话扎得千疮百孔,嗓音嘶哑:“他用自己换我,没了他,我醒过来,我活着,都有什么意义!”
  “他提前做好了准备,”何医生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难掩激动,“他陪你拍古装的那天,在电话里亲口交代身后事,一旦他发生意外,要我洗掉你的记忆,让你把他当成……”
  言卿呼吸困难:“当成什么。”
  “……一个没有感情的丈夫,你只需要安心接受他留给你的财产,不用为他的死多流一滴眼泪。”
  言卿失去知觉的心被一把火烧成灰烬。
  他不仅丢下她,还要把她的记忆也一起剜走,抹掉霍云深曾经在这个世上被爱过,被珍惜过的痕迹。
  他想死得无声无息,变成一个从来没有重要过的透明影子。
  言卿胸口急促起伏,盯着何医生,那副唱歌的嗓子发颤变调:“你敢……你敢!”
  她往后缩,凶狠地捍卫着自己仅有的珍宝。
  何医生难受得扭开头,等确定要这么做的时候,太太根本没办法反抗,或许不让她知晓更容易操作,但出于私心,他就是想在她记得一切时,说给她听。
  一路亲眼见证着霍总和太太走过来,如果真到了那天,让他怎么下得去手。
  病房中正剑拔弩张,外面走廊里,猛然响起跌撞的脚步声,狂奔着靠近,“砰”的推开门,来人大口喘着,泣泪横流地拼命点头,发不出声音。
  言卿呆住。
  是闵敬。
  她脑中一片空白,倏地燃起一簇无法置信的微小火光,不敢说话,死死抿着唇。
  何医生明白怎么回事,一见闵敬的反应,登时浑身脱力,眼眶也红了。
  他颤巍巍回过身,哽咽说:“太太,我,我可以对你说实话了,霍总他,他在爆炸发生的当时,被气流掀翻的金属门板挡住,那扇门不偏不倚,飞到霍总身后,倒在墙上搭出了一个夹角,帮他承担了大部分伤害……”
  事发后,他们都以为没有生还可能了。
  但那扇原本被从外面锁住,封死了生路的坚硬金属门,为了搭配面积大的套房,几乎有三人宽,材质异常结实。
  霍临川布置的炸药是为了要三层那个房间里的人命,并没打算炸掉整幢楼,所以炸药的量和威力都不算过大。
  实际上,按照爆炸气流冲击过来那一瞬间的方向,并不能准确到霍总身边,有一段偏差,但霍临川当时正趴在门口,门被他的身体磕绊,扭转了角度,恰好飞向了它最该去的地方。
  霍临川死得彻底,尸身残缺不全,却也在最关键的关头,被迫用自己肉身去偿还了他的累累罪行。
  言卿缓慢地眨动眼睛,手指不停发抖。
  “就算这样,霍总还是受到波及,左边半身都有伤,他在现场实在太久了,窒息严重,加上两枪失血,”何医生数不完,鼻音浓重地说,“霍总一直在抢救,我们害怕失败,所以不敢太早说,但现在他,他能活下来了……”
  他话音未落,反应过来的言卿发出一声哭腔,用力咬着嘴唇忍住,她一把扯掉手背上的针头,不管溢出的血,踉踉跄跄冲出病房。
  霍云深已经推出抢救室,还在昏迷,在重症病房里观察,暂时不允许进入探视。
  重症病房的外墙上有一片是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围在那里,都是劫后余生的长叹和低泣声。
  闵敬跟着言卿跑过来,护在她左右。
  人群在发现她出现后,自觉噤声,向两侧让开,把正中间让出来。
  言卿昏昏沉沉往前走,越是靠近,越是害怕得牙齿打颤,她还穿着病号服,手背上红红的一片湿,她唯恐惊扰神明,走得小心翼翼,安静贴在玻璃上,抹了抹眼睛朝里面看。
  雪白病床上,被子盖到男人胸口,遮住了他满身的伤,他合着眼,长街漆黑,薄唇苍白,五官线条褪去了往常的冷冽。
  他不知道自己在被抢救。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
  在这个时刻,他是以赴死的样子面对着她,没有抗拒,只有脆弱而温柔。
  言卿贴着玻璃一动不动。
  在场谁也没胆子出声,低眉顺眼地低着头,闵敬平稳了一点,立马回到闵特助的角色里,散开众人,安静带他们离开,把这个空间只留给言卿自己。
  言卿目不转睛看他,半晌后,才咬着手腕呜呜地哭出来,又带着泪笑。
  “老公,”她曲起温度回暖的手指,在玻璃上轻轻地敲了敲,委屈问,“你什么时候醒啊,我想跟你回家。”
  第72章
  言卿在重症病房的玻璃墙外留了下来,就那么静悄悄站着,看医护进进出出,把各种医疗仪器用在霍云深的身上,而他低垂的眼睫从未动过分毫。
  谁来劝她也劝不动,她不再哭了,眼神也很平稳,除了固执地站在那不动,看起来很正常。
  霍氏的亲信大多数撤走了,只有白大褂来回经过,大家都认识言卿,话题度十足的女明星,又是霍总的太太,网上传言把夫妻两个的关系描述得复杂又虚假,但现在所有人亲眼所见,霍总为了太太命都可以不要,太太也犹如被抽了魂,苍白纤瘦地套着宽荡病号服,执拗守着一张她碰不到的床。
  何医生急得来回打转,怕太太好不容易恢复过来,还没休养就这么耗着,身体受不了。
  闵敬拍拍他的肩:“您休息吧,太太我来照顾。”
  “可她……”
  “别低估她,”闵敬摇头,“我嫂子很厉害,被带到那么远,什么都忘了,还能靠自己回来深哥的身边,以前人人都对深哥不好,也只有嫂子一个,坚定不变地接纳他。”
  他镜片后的眼眶有些热:“她刚回来那段时间,我还埋怨过她,想想是我太蠢了,她得有多深的感情,才能扛过那些磨难,跟深哥有现在。”
  闵敬打理了一下形象尽失的自己,拿起一件大衣走到言卿旁边。
  “嫂子,”他重新叫出几年前的称呼,“披上吧,别病倒了。”
  言卿没看他,轻声说:“不用了。”
  闵敬早有准备说:“是深哥的大衣。”
  言卿指尖一颤,马上把衣服接过来,放在怀里紧紧抱着,汲取他残留的微弱气息,半晌后才披到身上,把自己裹在里面,像被他双臂搂着。
  闵敬没劝她走,给她搬来一把加了软垫的小沙发,专门换上大快人心的话题,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江营被炸残了,那些保镖助纣为虐,死的死伤的伤,在房间门口掳走你的那个状况最惨,还有锁门的黄奉——”
  他冷哼:“老家伙发现我们的人在外面,到了一楼特意没走正门,从窗户翻了出去,天太黑他没看清,在窗框上绊倒腿摔断了,等着跟江营一起被监察机构处置。”
  “他们在霍氏埋的线都挑得一干二净,相关人也全部清理,以后集团里再也没有隐患,彻彻底底是深哥的了。”
  言卿专注望着病床上的霍云深,听完这些,唇弯了一下:“闵敬,我没事,你不需要费心,我只不过是不想离开他。”
  闵敬忽然语塞,鼻子一酸。
  嫂子都懂,明白他不是真的想说这些,在逗她开心而已。
  就像上学的时候,深哥每次跟人打了架,都不敢露面,他作为小跟班儿习惯性地编理由去找云卿解释,云卿总是温软地垂着眼,对他说:“他又受伤了对吗?我去偷偷看看他,你别让他知道,我不想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闵敬眼圈一下子红透:“嫂子,你终于回来了。”
  言卿的眼睛映在玻璃上,含着一层剔透的水光,她喃喃问:“那三年,他怎么过的。”
  闵敬满肚子的话都像找到了出口,千言万语想跟她说,恨不得把深哥的每一点痛苦都淋漓尽致地讲给她听,但嗫嚅了半天,最后只挤出来一个词:“生不如死。”
  言卿把大衣抓得更紧。
  她不需要想也知道的。
  床上那个昏迷的人,即便在新的记忆里已经跟她亲密无间了很久,但遗失的过去全部找回来以后,她隔着玻璃细细地描摹过他的脸,才发现他变了好多。
  从前阴郁也嚣张的少年,为了找到她,独自跋山涉水走了好多凶险的路,青涩和锐利的棱角都硬生生砍掉,成为了能给她撑起天地的男人。
  重逢的桥上,他癫狂地抱着她,重复说着“卿卿,是我”,是他怕自己改变太大,她不愿意认他。
  言卿低下头,下巴埋进他的衣领里,脸颊磨蹭他穿过的衣料,轻轻抽泣了一声:“云深,你别怕,我回来了,一辈子也不会丢。”
  -
  霍云深的情况在第二天中午开始好转,去掉了呼吸机,从重症病房换到常规病房里,言卿寸步不离守在他床边,人多的时候她表现得很冷静,坚持做好霍太太,不在一大群医护面前给霍先生丢脸。
  等到人都走光,房门贴心地关闭,偌大空间里只剩下她跟霍云深两个人,言卿迫切地踢掉鞋子爬上床,把被子轻缓掀开,检查他的伤。
  枪口一层层包扎着,他左边身体从肩臂到小腿,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和碎片割伤,仅仅腰还算完好。
  言卿嘴唇咬得淤血,忍着不掉眼泪,她哪里也不敢乱碰,给他盖好,把自己蜷成很小的一团,缩在他身旁,用手指触碰他的脸,很小心地吻一下唇角。
  医生走前交代过,霍总的危险期平安度过,醒过来就没什么大碍了,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言卿也好久没休息,她记忆复原,损伤严重的脑神经在自我修复,本能地急需睡眠,她担心睡在床上会误伤到他,恋恋不舍下床,把椅子拉到离床近的墙边,靠着昏昏欲睡。
  她支撑不住闭上眼时,霍云深的指尖动了动。
  待她陷入浅眠,男人吃力却坚持地挑开眼帘,干涩的唇微微张开,下意识叫了声“卿卿”。
  声线暗哑,撕扯着喉咙,两个字咬得模糊。
  爆炸,火场,卿卿跌出了窗口,他没来得及多看她一眼……
  霍云深混沌的意识只用了几秒钟清醒,他目光从空茫转为清明,继而迸出不可置信的火光,他艰难去确认自己身处的位置,是医院里……一切触感和气味都真实到让人发颤。
  他不由自主撑起身体,受了枪伤的肩膀顿时传来剧痛。
  霍云深等不及,要下床去找人,各处的伤都跟着被牵连,溢出的汗把后背衣服浸湿,直到腿也被扯动,不堪忍受的疼逼得他倒下去,病床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响声。
  言卿睡得不安,心有所感似的惊醒过来,怔愣看着他。
  汗顺着他额角在流,绷带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色。
  言卿蓦的站起来,腿把椅子带的一晃。
  她坐在跟床头平齐的墙边,霍云深没有看见她,到这一刻,他才循声望过去,迎上她煞白的脸。
  凿刻在骨血里最后的画面,是她绝望地倒向夜空。
  现在,她在眼前。
  心天翻地覆地颠倒,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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