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温言回到顾宅,已经晚上十点。
  俨燃有多折腾人,她是知道的,顾珩也知道,却偏偏把她丢过去任她折腾,她在俨燃家里给她做了晚饭,可她看着一桌子的餐食几乎没动筷子,一会要温言给收拾行李,一会又要全身按摩,一晚上下来,温言觉得自己浑身酸痛,整个人好像散了架。
  顾家大门前的两盏探路灯一直是亮着的,并不刺眼,在夜里散发出幽幽的微光。厅内却灯火通明,照在温言发白的脸上,清冷又寂寥。
  岚姨就在餐桌前默默的坐着,看着一桌子根本没动过的饭菜,唉声叹气。
  温言走过去,看了眼餐桌,然后抬头望向楼上顾珩的房间,问道:“少爷吃过饭了吗?”
  岚姨摇摇头,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困倦:“去叫过了,他说不吃,我看他脸色不好,不知道在跟谁生气。”
  温言低头想了一下:“我去看看。”
  上了二楼,顾珩的房门紧紧关闭,仿佛要将所有的一切阻隔在外,阴森中透着股冷意,温言站在门口轻轻扣了下门,压低了声音:“少爷,我回来了。”
  里面无人应答。
  温言知道顾珩没睡,他只是不屑于理她,于是她不再说话,而是默不作声的站在那里,有些无奈。
  良久,里面冷冷的传来两个字:“进来。”
  她推开门,房间里很静,没开灯,顾珩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背影高大而沉默。
  她正想要说点什么,顾珩率先开口:“几点了?”
  温言下意识地答:“十点。”
  顾珩突然转过身来,借着月亮的微光,可以看见他的脸很冷,下巴微微抬高,眼里带着不明的怒意,一字一顿的问:“我问你,现在几点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是质问的口气,方才因为倦意而稍稍失神的温言立时反应过来,原来是怪她回来晚了。
  她刚刚那一声不假思索的回答真是天真愚蠢。
  沉默了下,温言真诚地道着歉:“对不起。”
  顾珩微怔了下,眼底的怒意陡然更深,他收回目光,有些嫌恶地偏过头去:“sg的策划案,你打算什么时候做?”
  他的脸半隐在月光里,模模糊糊有些辨不清,温言看着那张透着疏离的冷硬轮廓,低声道:“我这就去。”
  不等关门,顾珩却突然叫住她,温言顿了顿,把着门扶手等他说话,他却一言不发,看着她苍白脸色,和那双因为疲累和困倦已经熬红了的眼睛,兀自沉默了一会儿,才冷冷道:“吃了饭再做。”
  温言笑了,却没什么温度,十分客气的回了句:“不用了。”
  温言向来都不愿意承顾珩的情,尤其是现在这样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施舍,仿佛要了就连最后的尊严也没了,那样她会觉得可悲,觉得可耻。
  其实以她在顾珩面前事事顺从的态度,她应该领情,可不知怎么,她情愿承受顾珩施加在她身上的种种压迫和不公,却偏偏要拒绝这种看似关怀备至的“好意。”
  或许是因为别人眼中她少得可怜的一点尊严,或许是因为她根本赌不起的一口气。
  或许只是想知道,对于她,他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做到什么地步他才满意?
  也想知道,这一副千疮百孔疲惫不堪的身躯,究竟还可以承受多少,未来的路,泥泞又崎岖,没有指路人,她究竟有没有力气走下去?还是会死在半路,无人陪伴,无人知晓?
  是真的觉得累!!
  温言强撑着已经快张不开的双眼,紧紧盯着电脑屏幕,看着上面跳跃着的数字符号和几何图形,觉得眼睛要瞎了,于是站起来伸展了下身体,又泡了杯咖啡提提神,尽管如此,困意还是一点点爬上来。
  她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半,外面漆黑一片,强劲的风声裹着尘土在院子里呼啸而过,屋檐前的枝条被吹打的倾斜,在窗前如鬼影摇晃,发出森然的怒吼。
  跟sg的合作案是她提出来的,越早做出可以实行的合作方案,对顾氏越有利,与sg谈条件才可以占据主动权,何况顾珩并不满足她所说的三倍获利,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既然要五倍回报,温言就算拼了命,也会满足他。
  她撑着额头又奋战了会儿,实在熬不住了,于是半合上电脑屏幕,站起来准备进浴室泡个热水澡,然后回来继续做。
  一身的疲惫投入到温热的水中,全身的毛孔都张开,身上的每寸肌肤都被熨贴得十分舒服,紧綳到近乎僵硬的身体在热水的蒸腾下很快松弛下来,温言闭着眼,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的往下放,直到她那张苍白的脸也完全没入水中……
  很困,很累,但是还有意识,脑海里有一些零散的画面断断续续的晃过,有慌乱无措的脸孔,有谁在失声尖叫,有强烈刺眼的光线,还有大滩鲜红的血……
  她的身体越来越深入的陷进去,突然想做一个好梦,不想被人打扰,也不想醒过来。
  顾珩在温言的房门前站了很久,抬手要去敲房门,却突然顿住,想了想又收回来,良久,似乎终于鼓足勇气,手指刚一碰到房门,门就被嵌开了一条缝,顾珩微微一怔,推开门走了进来。
  第十章
  房间里没人,只有书桌前的一盏台灯亮着,桌子上堆放着各种资料,记事本,速溶咖啡,未冲洗的杯子,还有一堆药盒,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半开半合,电源处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顾珩的目光在触碰到那堆药盒时顿了一顿,下意识地投向亮着灯的浴室。
  没有哗哗的水声,也没有丝毫的动静,顾珩在房间里等了二十分钟,直到天色微亮,仍不见温言走出来。
  有点不耐烦的走到浴室门口,顾珩压低了声音:“温言?”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顾珩耐着性子又叫了一声,仍然没等到回应,顾珩心头一沉,突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人一瞬间变得焦躁难耐,变得不能忍受。他一把推开浴室的门,微弱的光线下,温言整个人泡在大大的浴缸里,胳膊搭在浴缸边缘,头枕着胳膊,好像睡着了。
  顾珩的脚步顿在那里,不知该进该退,温言的脸正朝着他,双目轻阖,黑亮的头发顺着她光裸的肩膀垂下来,如高山上倾泻而下的一道飞瀑,美得让人眩晕。他呆呆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脚步走过去,小心叫了她一声,她没答应,他伸出手,想要抱她出来,指尖刚接触到浴缸里的水,不由得皱下眉,水已经完全凉了,不知道她在里面泡了多久,身体冰凉,指甲都泡白了。
  顾珩随手拽了一条干燥的浴巾,一边捞起温言,一边将浴巾紧紧裹在她身边,一个打横,将她抱了出来。
  她确实睡着了,呼吸声有些发喘,额心也微微拧着,仿佛就算在梦里,还是有解不开的心事。顾珩将她小心放在床上,又拉过被子给她盖上,拿过毛巾给她擦了一会儿湿漉漉的头发,她下意识地哼了声,声音不大,带着紧绷又压抑的鼻音,嘴唇微微张着,苍白的脸透出一点红晕,顾珩放下毛巾,伸手探了探她额头,不热,甚至有些凉,是不同于寻常人,独属于温言自己的微凉温度。可这样,更是无法判断她是否正在发烧感冒,到底有多难受,他把被子又拉上来一点,把她的头摆正,轻轻放在枕头上,他就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她。
  她只保持着全身舒展的姿势不到半分钟,就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
  她的头移下枕头,身体下意识地半蜷着,后背深深的躬起,整张脸都要贴在了膝盖上,这是一个充满防备,毫无安全感,要把自己小心藏起来的姿势。
  顾珩感到一股酸涩疯涌而上,噎在心头浓得化不开。
  他将她蜷缩着的身体抱过来,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然后捧住她的脸,修长的手指贴着她微凉的肌肤,拇指轻轻按着她蹙起的眉头,将她拧在额心的褶痕一点点向外熨平,看着睡熟的她在自己怀里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脸朝着他,嘴角有些满足的微微弯起。
  他看着她,有些失神。
  温言的美,顾珩从不否认,她的眼睛不大但很漂亮,晶莹剔透的不藏一点瑕疵,眼尾处微微上挑,狭长而充满慧黠的味道,莞尔一笑的时候,如春风化雨,万物生长,那一瞬,就算坚硬无比的心都丰盈着柔软下来。
  她的脸型很有轮廓,并不多肉,但每一寸肌肤都是细腻而坚韧,就像给骨骼套上了一层严密的外衣,完美到无懈可击。鼻梁十分高挺,从骨子里透出几分凛冽和傲气,这样的她,就算做出卑躬屈膝的姿态,点头说是的时候,也容不得半点冒犯。
  她的嘴唇很薄,抿成了一条线,微微开启的唇瓣没有凌厉的棱线和饱满的形状,总觉得特别柔软,都说薄唇的人薄情,有时候,顾珩会觉得这句话就是用来形容温言的。
  她的呼吸声有些重了,似乎睡得更沉,顾珩看着那沉静的面容,不知是心酸还是该满足,连他自己都没法解释。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晨间的雾气笼着花园的一草一木,仿佛透过窗子涌了进来,连视线里都有些潮湿的水汽,他把温言的头重新挪回到枕头上,然后慢慢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那张清透却冷淡的脸。
  房间里静静的,他的声音逐字逐句无比清晰的传出来。
  温言,哪怕你有一点良心,我跟你也不会是这一步。
  两个星期的时间,温言提前完成了跟sg的合作提案。
  宽敞整洁的独立办公间里,温言将项目企划书和合作协议端端正正的摆在了桌子上,然后姿态闲适的往椅子上一靠,双手交握,托着下巴,意态从容的看着坐在对面面带思索的姚凯,有些调侃地轻笑:“姚先生,先前是温言失礼了,言语上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说着用眼睛示意了下桌子上的两沓材料,“企划书和合作协议我都已经准备好,就看姚先生如何决定。”
  姚凯看了下桌子上厚厚的两份文件,也笑了:“温小姐客气了,姚某今天来,就是为了与顾氏的这项合作,实不相瞒,对于温小姐提出的条件,我已经请示过我的老板,他对你之前做出的企划案很感兴趣,不过,我们老板希望温小姐可以带着详细的企划书和合作协议亲自前往sg财团,与他共同签署,哦对了,他还有一些细节上面的问题,想当面问一问温小姐。”
  姚凯的口气十分礼貌客套,却似乎有些刻意的,将“当面”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的表情很古怪,既显得认真无比,又透着诡异的探索味道。
  温言嘴角的笑意忽而敛起,眼里的调侃不着痕迹地变了味道,她放下撑着下巴的手,转而拿起了桌子上的一份文件,有些心不在焉的随意翻了翻,目光却望向别处,半晌,低低的回了句:“好。”
  车子停在sg大楼的巨型旋转门前,温言透过车窗望了望高耸入云的sg大楼,这栋大楼的楼体建筑外观采用透明玻璃和金属材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生疼,她揉了揉眼,又摸了摸搁在腿上的文件袋,深吸了口气,推开车门走下去。
  站在壮丽奢华而又明亮的大堂里,温言按亮了高层的电梯按钮。
  她来这里,是应sg的大老板沈谋之邀签署合作协议,更是为了完成顾珩交给她的工作。但她心里清楚,来到这里,就意味着她有可能碰见那个人。或许只是不经意间,他会从某个角落突然出现,看见她的时候,可能会吃惊,可能很平静,更可能直接走过来将她一把掐死。
  叮的一声,亮着的按钮突然灭掉,电梯门缓缓打开,温言紧紧握着手里的文件袋,努力做出一个笑来。
  五年了,或许该见见了。
  电梯直达大楼顶层,漂亮的秘书小姐听了温言的来意,用内线拨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没说话,秘书小姐却仿佛心领神会,直接带着温言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那道门一开,秘书小姐就知趣的退了回去,温言看着站在里面正背对着她的一个高大背影,心情突然有些放松。
  她放缓脚步走进去,下意识地抬起文件袋放在胸前,微微弯起唇角,露出礼貌而得体的笑:“沈老板,我是……”
  那人突然转过身来。
  他站得笔直,双手插兜,不说话,眉宇间却带着隐隐的怒气,胸腔剧烈起伏,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他漆黑的眼底疯狂上涌。
  温言猛地一顿,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就生生咽了回去。
  沈寂?怎么会是他?!!
  刚刚的一瞬,居然没有认出那个人是他,是啊,五年的时间,他似乎跟从前有些不同,背影也是他从前没有的寂寞。更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出现在他哥哥的办公室,好整以暇,等着她来。
  温言定定的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说“你怎么会在这?”还是“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这样虚伪的客套,她跟他之间,其实不需要。
  所以只是沉默。沉默地等着他说。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很低,有些压抑的沙哑。
  “你还准备躲我多久?”
  分别这么久,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还准备躲我多久?
  没有讥讽,也没有怒意,低沉的沙哑中带着点哽咽,听的人心里泛酸。
  温言轻轻咬了下唇,不说话。
  沈寂一步步慢慢地走过来,一点点靠近她,阳光拢在他身后,有点看不清他的脸。温言扬起头,脸朝着那道刺眼的光,并不躲闪,也不避开他灼热到烫人的目光,于是他就一直走到了她的跟前,微微垂眸,对上她一双细长的眼睛。
  然后,他加重语气:“五年了,你还准备躲到哪里去?”
  这样简单干脆的一句话,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问出来,突然就有点承受不住,温言抱在胸前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手里的文件袋差点掉在地上。
  早就想到会有一天,彼此错过的人会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再次相遇,面对面,道一声好久不见,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从前觉得这一刻应该是欢欣喜悦的,抑或是洒脱的,没想到真正到来的时候,心竟是疼的,密密麻麻仿若针扎。
  她看着他有些清瘦的脸,和强忍住泪水却早已泛红的眼圈,按捺住积攒在心底满满的歉意和委屈,低低地说了句:“你瘦了!”
  沈寂的表情猛地僵住,眼神逐渐深邃,却再说不出什么咄咄逼人的话,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彻底击碎了他心里的防线,让他这些年压抑在胸腔的所有情绪一瞬间崩塌,他定定地看着她,连指尖都颤抖,浑身的血液叫嚣着沸腾,一股强烈的力量冲破了心中的所有枷锁,在他滚烫的胸口混着这股热流蓬勃而出,他的眼泪唰的就掉了下来。
  第十一章
  温言皱了皱眉,要说什么,他却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堵住了她的话。一双有力的胳膊紧紧箍住她,像要把她一寸一寸揉碎了融进身体,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背,另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他的嘴唇贴在她黑亮的头发上,灼热的鼻息萦绕在她耳边,声音很哑,很沉:“我不问你去了哪里,也不问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所以我要你放下现在的一切,来我身边。”
  温言任由沈寂抱着,下巴抵着他肩膀,双手自然的垂在身体两侧,没有推拒也没有去抱住他,只是淡淡说了句:“你怎么知道我过得不好?”
  沈寂将她抱得更紧,心都酸了:“在顾家做一个下人,有什么好?”
  “下人……”温言喃喃的重复了句,“俨燃说的?!”
  沈寂一点点放开温言,双手按着她瘦削的肩膀,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俨燃?她算什么?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当然是顾珩。”
  一瞬的沉默,温言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文件袋,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嗯,确实,我是顾家的下人,他没有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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