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索非斯大学士沉默了片刻:“我已经为您放过血,您没有大碍。”
  “艾德文……”她紧紧捂住嘴,惊恐般缩起肩膀,“侯爵……”
  白发老者仰起头。卧室小窗漏进一捧蓝紫色的夕阳,象征大学士身份的腰带坠有贝母,映照出的光彩迷离而冰冷:“请您务必保重,之后还有很多事……当然,首先是守夜。”
  埃莉诺轻声应:“我知道。”
  爱丽丝端着托盘走到床边,将埃莉诺搀扶着坐起来:“夫人,杏仁乳。”
  “谢谢。”
  根本没意料到埃莉诺会道谢,爱丽丝怔了怔,甜美的桃心脸竟然有些发白。她小心翼翼地向大学士瞥了眼,低眉垂目地往门边退。
  卡斯蒂利亚的仆从的确比别处要更卑微。但女主人的侍女也非农奴,不至于因主人的谢意而诚惶诚恐。侯爵塔中的那几位妙龄少女再次在埃莉诺眼前一闪而过。
  “大学士,其实今天早晨……挂在门上的护身符突然碎了,”埃莉诺揪紧了被沿,“您也许会笑话我,但这会不会就是凶兆……”
  大学士神情严肃:“这事只有神殿能下定论,我会告诉神官大人的。至于守夜具体该怎么做,乔安会告诉您。”
  埃莉诺将木碗搁下,露出一抹略显哀伤的笑:“不用了。”
  老者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毕竟我差点就成了渡灵人。”
  神殿圣职共三种,其中又以渡灵人最为特殊。他们侍奉过去女神乌尔德,负责信众一应后事,日夜在圣所中为逝者祈祷、为护身符加持。
  埃莉诺在圣所中待了近四年。也因此当她来到卡斯蒂利亚圣堂时,她险些以为时光倒流:
  艾德文仰面躺在石台上,双手交叠置于胸口。
  戴白色面具的人列队,绕石台一圈圈缓行,念诵着晦涩难懂的经文。黑色长袍逶迤垂地,领头的渡灵人手持银杖;杖体如船桨般上宽下窄,一声声有节律地叩击地面。
  这场景太过熟悉,埃莉诺悄然加入队列,捻动青金石念珠,毫无障碍地念出下一句经文:
  “切勿在憎恶光明的世界逗留不去,”
  渡灵人的吟诵和仪式能引导魂灵,确保死者顺利渡河进入冥界。
  “这里只有谋杀、不睦、臭气、恶疾、*与转瞬即逝的不安稳之物……”
  时隔大半年再次走在渡灵人的仪仗中,埃莉诺竟然有些怀念。
  这静穆而富有压迫力的气息曾让她夜不能眠:除了祈祷外,圣所中人几乎从不用言语交流,纯白洁净的大理石建筑群更像坟冢。
  被迫进入圣所那年,她十八岁。
  要她保持沉默很难。
  亲眼见到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被剥夺家产却无能为力……埃莉诺的内心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翻腾的情绪像是煮沸的水,随时会化作哭喊溢出来。为此她没少吃苦头--修行中的学徒地位最为卑下,受什么样静默却可怕的惩罚都理所当然。
  在日复一日的祈祷与抄经中,她学会沉默,学会耐心,学会克制。
  神殿所有经文都以艾奥语写成。那是帝国至今使用的通行语,是埃莉诺母亲的乡音,也是她从小熟稔的第二母语。因此,她很快就在学徒中崭露头角,只花了四年就站到了不少人终生难以企及的高度。
  只要再修行一年,她就能正式受油膏成为渡灵人。
  那时她偶尔也会觉得,作为渡灵人终老也不坏。
  “舍弃*、抛下这世界的人啊,切勿不舍,切勿恐惧……”
  埃莉诺终于转到了石台的另一头,稍侧转视线就看清了艾德文的脸。
  虽然是暴毙,他居然看上去很平静。写有渡灵经的绷带将他的下颚紧紧束住,反而让他显得滑稽。
  诺恩信徒相信人死后,嘴是灵魂脱离躯体的通道,因此必须绑住下巴。逃逸的灵魂容易迷路,渡灵人会祈祷三晚,确保死者平安登上渡船。
  埃莉诺凝视亡夫的脸容,尽力做出悲恸的神情,不忍再看般抬手在眼角按了按:“主父的光会指引你渡过时间的河、忘却的河……”
  圣所中人已经为死者上了第一遍精油,没药与*的气味纯粹而浓烈,闻不到丝毫血腥气。
  正如她没有半点罪恶感。
  埃莉诺垂头,又朝前拨了一颗念珠。
  从一开始她就恨艾德文,准备置他于死地,但这并不只是因为他是侯爵仅存的子息:侯爵一手安排的见面并非他们初次相遇。
  距离埃莉诺完成最终修行还有一个月时,艾德文侯爵再次出现了。那是侯爵最后一次以尚且康健的面貌示人。他不仅令她回想起所有不再做的噩梦,还带来了新的噩耗:
  “就这样将青春耗费在圣所里太可惜了,所以我为你找了一个丈夫。”
  “感谢您的好意,但我已许下终生独身的誓言。”
  侯爵满不在乎地嗤笑:“那时你还太小,誓言不作数。”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埃莉诺,目光似乎穿透了圣所学徒宽大的灰袍,将她从头到脚都看了个遍,就好像她是他的所有物。
  这目光让她恶心。
  “而且埃莉诺,现在你也长成了一个有魅力的女人,不嫁人真是浪费了。”
  太久没和人说话,她话说得磕磕绊绊,顿时显得弱气:“我……对圣所的生活很满意,我愿意成为渡灵人。”
  艾德文侯爵对此当然置若罔闻。
  她还没受膏,监护权依然在艾德文手里。侯爵当然与接受她的圣所关系紧密,毫不费力地就将她带走。
  真正的绝望与愤怒还在后头。直到离开了圣所,埃莉诺才知道要嫁给一个年龄足以当她祖父的男人。
  她再次哭着祈求,再次摆出最卑微的姿态,希望对方能施舍给她哪怕只有一点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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