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怎么到这来了?”他眉色一缓,接过她手中的伞,握握她的手。
  果然冰凉非常。
  “你求宗主下山去寻太初门的元还师叔?”披着白韵皮的百里晴垂了垂眸,问道。
  元还乃是太初门五狱塔的主人,早在千年前就闻名仙界,不是因为他的修为,而是因为他那一身亦正亦邪的古怪道法。五狱塔是太初门研究各种古怪禁术、法宝,整天与毒虫、尸体打交道的地方,里面的修士个个都是醉心奇术的怪物,而元还更是其中翘楚。
  她碎丹初期,他便有意去寻元还替其救治,却被她所拒,因为那人委实不好相与。事隔百多年,他没再与她商量直接寻了宗主,就是担心她再阻拦。
  “白韵,你不必担心,元师叔虽不好相与,但也不至于伤我性命,若是他要求过分,最多我不强求便是。况且宗主也要我去啼鱼州查探一些事,这趟我非去不可,你不必为此挂心。”他举着伞,把她的手放在掌中,用一团暖光煨着,素来淡漠的眉眼间融了丝温柔。
  百里晴心知多劝无益,只想着这百年间的种种,她陪了他近两百年,他的好,也不知是给的过去的白韵,还是如今的她。心头忽有些酸涩,她踮起脚扑入他怀中,紧拥他的脖子,绵软的话语带着几许鼻音,软软糯糯:“师兄,谢谢你。”
  顾行知一愣。从前的白韵鲜少有这样感情外露的时刻,她向来是个含蓄温和的人,没有小儿女的娇俏天真,自从碎丹后那脾气就慢慢变了,谈不上变坏,只是比从前要娇缠一些,想来她猝逢大劫,又经历师门冷暖,性格有变也是正常,再加上这些年他总在外历炼,她又潜心修炼,二人聚少离多,她的改变,大抵也是人之常情。
  “别这么说,若要言谢,也是我先谢你。”顾行知轻抚她的发。
  百年前老祖赐下仙药淬灵回凤丹,原要助她再结金丹,岂料恰逢他历炼重伤归来,这丫头想也没想,就把那淬灵回凤丹喂给了他,以至今时今日她自己却难结金丹。
  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这份情,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辜负。
  如此想着,他伸手回抱她。
  那伞滚落地面,松枝上的雪又簌簌落下,却都落在了顾行知发上衣间。
  ————
  暮色辞去,霜冷的月光在狮公岭光秃秃的石头上折射起一片寒光,偶尔有几声狼啸隔空传来,让这荒凉的石岭愈发寂寥,莹白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下,秋末冬初的寒意像猝不及防的卷来。
  笃笃,笃笃。
  没了聒躁声音的干扰,男人雕刻得越发专注,他的雕刻没有章法,想到哪里刻到哪里,手上削刀已换成锋锐轻薄的斜刀,毫无犹豫地下刀,木屑纷纷落下,在他脚边与雪混作一堆。
  最后一刀挑过,为那木人点睛一笔,他终于轻轻吁了口气,坐直身体。
  木人只有四尺半的高度,十四、五岁孩子的个头,他雕得不算细致,不过眉眼倒很生动,瞪大的杏仁眼,微撅的唇,赫然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栩栩如生。
  “成了,进去吧。”他弹了弹尾指。
  指上的青戒化作一团青光窜入木人里,不过眨眼功夫,那木人竟似活了般,暗青的木纹皮化作人类的肌肤,眼耳口鼻也瞬间成真。
  木人化作个小姑娘。
  “我也有身体了?”小姑娘穿了身红衣,鹅蛋脸,杏仁眼,微笑唇,很是讨喜,再加上她高兴,那笑咧得十足,声音都比平时大了许多。
  男人看了两眼,眯着眼拿起手边一坛酒往嘴里灌,那酒还没送入喉,就听到她凄厉的尖叫。
  “胸!为什么这么平?”小姑娘双手捏着胸,没摸到想象中的峰峦,只有一马平川,气得想哭。
  男人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还有我的个子,为什么是孩子?我要的千娇百媚的尤物呢?”小姑娘憋红了脸,可惜没有眼泪,只是怒气腾腾地瞪着男人。
  男人又是一口酒饮下,瞥着她冷道:“给你身体是因为我缺个使唤的童子,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做回独魂。”
  小姑娘还要说话,他却摆摆手:“外边有人来了,你去看看。”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冲他哼了声,用这崭新的身体朝外跑去,那模样,像只撒欢的小犬儿。男人平躺在石头上,任雪粉落在脸上,想着这地方总算也有个看门……人了,他能清静清静。
  清静不过片刻,外头一阵尖叫声响彻山巅。
  门外,季遥歌和白砚面面相觑,半晌,季遥歌才问白砚:“我长得很可怕?”
  白砚摇头:“不,师姐很美。”
  季遥歌有自知之明,美倒未必,但也不至于吓人。
  那为什么,前来开门的小姑娘,一看到她就吓得惊慌失措?
  跟见了鬼似的。
  第28章 一更
  那声余韵悠长的尖叫声宛如急弦, 每每当季遥歌觉得它要停止时,那声音总会在一个大喘气后再度拔尖,静谧的山头, 这声音尖锐刺耳, 扎得人耳膜生疼。
  声音几经转折,和小姑娘火红的身影一起消失在石堆尽头,留下季遥歌和白砚二人揉着发痒的耳根子站在外头傻眼。
  一句话都没说上呢, 这是什么情况?
  两人被晾在外头摸不清情况,也不敢随意踏入此地, 季遥歌想了想,自报家门:“在下乃是啼鱼州双霞谷赤秀宫中弟子,奉命前来送七星草……”
  话音未落, 那石堆尽头又慢慢踱出人来。
  筑基期后修士已有夜视之能,季遥歌看得清晰, 霜冷月色之下, 雪点像萤虫飘落,那人披着件灰旧斗篷, 脚步沉缓地走出来,暗色的斗篷衬得霜白的发异常醒目,那发绾得随意, 落了不少发丝在鬓边,发下的脸庞刻满风霜, 不止面颊颌线如削, 连皱纹, 也像是一刀一斧刻出来般,透着力道。这是个有些年纪的老者,狭长右眼的浑浊中透着不合年纪的凌厉,而左眼……左眼被织金的黑色眼罩罩起,无从窥探。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雪夜,一个独眼的老人多少透着不同寻常的诡谲,更遑论他背后还缩着个红衣小姑娘。
  季遥歌有些惊诧——修士的青春要比凡人持久,有漫长的寿元与修为作倚仗,他们大多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外貌停驻在某个时间点上,有人喜欢少年的蓬勃,有人钟情青年的锐气,也有人爱壮年的沉稳,但绝少有人愿意以老相示人,除非,修士修到瓶颈,境界难升,寿元将尽,那身体才会回归自然规则,开始衰老,渐渐走向死亡。
  就像高八斗,他开口闭口老夫,化形却是个少年,足证他的寿元还很长,而眼前这老人,莫非已是寿元将尽?
  对比她的诧异,老人对他们的到来却显得格外平静,只有缩在他身后的红衣小姑娘,仍旧难掩满面惊惶。
  “她她她她她……”小姑娘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拽着老人的后腰带不松,既害怕又克制不住地从他背后探头去看,边看边哆嗦,“她来抓我了。”
  独魂对正主是有感觉的,一见到季遥歌她就感应到了。
  老人闻言,脚步未停,却是多看了季遥歌两眼,手往后一伸,提着她的后领把小丫头拎到身边,沉道:“好好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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