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_14

  多方扩张的所有思绪都一并指向了墨雨的别有用心,逝水只觉遍体生寒,脑中不断闪过墨雨的笑靥和叽叽喳喳的话语——突然闪出身来欲要吓人,不好意思时吐出的粉|嫩小舌,与自己一同在这苑子中流连,甚至还是今晨,这个小丫头尚在公公还未把圣旨交托在自己掌中时,偷偷在耳边低低絮语着‘书呆子’这样不敬的调调,漆黑的瞳仁中还兀自忿忿地像个小孩。
  而且,而且墨雨现在所为似乎也是在包庇着自己……
  手中的花枝表皮粗糙,在莹润的指肚抚摩下衍射着异样的触感。逝水回过头,见墨雨手忙脚乱地抓着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什满面焦急地向自己奔来,斜阳下光洁的额头渗出了晶莹密布的细小汗珠。
  呵,即使她骗过自己再多,和她在一起的三年中,亦有她真心相待的时刻吧——那自己为何不相信,她就算有自己的目的,也在顾及着自己这个暂时的‘主子’呢?
  温和的笑容再度袭上如玉的面颊,面向着小宫人跌跌撞撞的身影,逝水放开了此前的猜忌,好歹,现在也选择相信一个人的,哪怕只是小小的片面的真诚吧。
  这样,自己才不会更寂寞……
  第二十四章 暗卫
  夜半时分,皇城中除了时不时列队巡视过的禁卫军外已无人走动。刚过中秋尚圆润的玉镜高悬于空,将卫队手中直指苍穹的钢枪照得遍体生寒,惨白的光芒不时打在赤红的墙面上,留下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光斑亮点。
  一如往常般宁静,一如往常般戒备森严,一如往常般,被独自守在斜阳殿的尽欢帝嘲弄为惺惺作态的尽忠赤诚。
  靠里的房内灯灭烛熄,尽欢帝静卧在床上听着隐匿于更深的黑暗处响起的沉闷回禀。
  “大皇子宫中有宫人三名,除了随侍在旁的小宫婢皆是当年迁至小宫殿时从合如宫带去,身世并无特殊,无一人身怀武功。随侍的小宫婢是三年前新近入宫的,补的是当时因病去世的殿中一个名为‘赵柔’的宫人的缺。此人名为‘墨雨’,广陵人士,无姓,幼时被人遗弃,父母无踪,此后由村中长老收养,生年不详,现年约十三岁。”
  尽欢帝依然懒洋洋地卧在锦被间,外袍没有褪去,右手自床沿垂下,宽大的袖口轻轻扫在圆滑光洁的地板上,神情似听未听毫不专注,眉间却有散不开的烦闷:这个羊谷的女人都死了这么久了,这房内居然还满满四溢着不知何种香料的气味,绵长黏滞,周身都清爽不起来。
  未现身的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尽欢帝心不在焉的姿态,兀自说道:“大皇子不在宫中时,各宫人尽皆闲散非常,也有不时借故去他殿走动的,大皇子回来之后宫人都基本回到原职,随侍宫人墨雨尽责谦恭,大皇子也暂无无异样。”
  “暂,无,异样么。”尽欢帝收回右手,搭在浅色冰簟上漫不经心地划着圈,异样甚多了,那夜明明已经清理过的御花园,虽还染着些血腥之气,却也是清淡着的,然竟被得知有过杀生,才让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呆若木鸡般立在洞门边看着神仙样的人儿为人超度念经;又是中秋夜半,本不该到场的人用石子打醒自己,还欲点了自己的睡穴再做打算。
  原本就肯定他是为了接近自己成全身份,现在却有些迷惑难解,又不知这样的皇儿,还瞒了自己多少东西。
  以往一直想着这后宫和天下一样,糜烂着醉生梦死的气息,纠缠着争权夺势的无聊,满满肆溢了一堆口是心非自作聪明的小人,全无半点真心实意,只待自己稍出心思,便可以将所有诡计大白于众
  ——现在看来,自己这个皇儿倒添了不少情趣,任是自己琢磨着,得出的结论不过是次次推翻次次重起。
  勾起玩味的笑容,尽欢帝说道:“何故中途便回来了?我可不想听到玩忽职守这个答案。”
  一语未毕听得香炉边一阵细碎的窸窣之声,却是那人张皇地跪了下来:“朱雀岂敢违拗陛下的命……”
  “朱雀岂敢——么,但是你方才便违拗了,我似乎当着四大暗卫之首的面,特地说过称谓的问题吧。”尽欢帝双眼微眯,视黑暗于无物般看向当地的铜质大熏香炉边,直盯地那人气息紊乱口气颤抖着答道:“朱雀知错,请主人责罚。”
  尽欢帝闻言有些失望地收回咄咄逼人的眼神,朱雀其人武功与其他暗卫之首不相上下,而且忠心可鉴,甚至可说是愚忠了,也因为如此,自己才会把这个有些懦弱,常日里处事便若惊弓之鸟般的人留任到现在。
  “我再说一次,我在你们暗卫之人面前不是君主,你们也不是臣子,将来空姓王朝覆灭或是我因故退位了,你们仍然是直属于我的仆从,绝无反叛的权利。”尽欢帝妥协般洋洋洒洒地说道,心中却是浮起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自己尚可以一改平日里惯了的‘孤’的自称,这个人为何总是犯同样的错误。
  “主人的话,朱雀一直放在心中不敢有违,方才情急之下一时口误,朱雀不敢奢望主人原谅,但请主人责罚。”朱雀抖着声音低埋起头来,紧咬着的牙关有些发酸,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从来,从来都不敢违抗眼前的男人,从来都只想着要替他分忧解愁,十几年来自己坚韧着苦练武艺,但是本性难改,而今又添心乱,临了临了了也只能一次次地说‘请主人责罚’。
  真如白虎所说,自己在忠诚之中添入了其他令人不敢苟同的情绪,方才会像现在这般战战兢兢不知东西么?
  也许真是如此,自己近年来也些许感到了这必将负罪的感情,不知几次欲要把它压抑下来,却是次次无果,而且,愈是打压,愈是炽热,从最初莫名的想要争取到眼前这人的刮目相看和特殊倚重,竟到了现在内心逐渐明朗的眷恋之情。
  见不得这人微微拢起的眉心,听不得这人稍稍负面的责问,甚至嗅到这人身上似乎刻入骨髓的龙涎香,不消片刻便会心神不宁到无法呆板回禀的地步……
  现在只望,眼前这个善于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且工于心计,却是对别人的爱慕之情笨拙到极点或是从不相信别人赤诚真心的人,不要感受到自己显而易见了的动摇——若是如此,自己只怕会连与他相处的暗卫四首之一的职位,也一并失却了。
  朱雀语毕,房中却是一片寂静,尽欢帝只闭回眼眸静心养神,似乎将朱雀的存在遗忘了一般。熏香炉里彻夜点着柔和的龙涎香,芳馥持久,韵味动人,此刻一如前些夜里那般奋力驱逐着菀妃留下的异域奇香,房里的氛围似乎安宁到了极点。
  良久,跪伏在地的朱雀方才重拾回勇气继续回禀:“大皇子殿下傍晚时分与那宫人墨雨侍弄了一会子苑子中的花木,许是累了,酉正时分便已灭烛睡去,朱雀在房檐上候了约三个时辰,一直听得殿下生息均匀方才回来了。”
  “侍弄花木?”尽欢帝侧过头低低重复了一声,眸中尽是不屑,不自觉间竟从牙关中压抑地吐出孩子气的‘切’字。一字未毕恍觉失言,便遮掩般低咳了一声,说道:“罢,也无需终夜守着一个真实入睡或是假意入睡之人,明儿朱雀只消派手下闲散着无事的人去即可,不用亲自去了。”
  第二十五章 送礼
  “朱雀领命,明日便派宿星前往。”朱雀有些愕然尽欢帝方才似是真情流露的‘切’字,又不好妄加猜测,而今虽是有些困惑尽欢帝的命令,因着心中一直不敢对他有任何疑义,便耐下蠢蠢欲动的发问之句应承了下来。
  尽欢帝似乎感觉到了朱雀的不解,却是没有多加解释,只道:“不过朱雀也不能闲下来了,我还有事要朱雀去做。”
  “主人请吩咐。”朱雀咽回就要跟出口的啰啰嗦嗦的‘万死不辞’之语,仍然跪伏在地,静静地等待着尽欢帝的下一个命令。
  凝练的回答似乎让尽欢帝甚为满意,从床上微微欠起身看向床边墙面上精工细作的窗棂,尽欢帝只着眼在天上朗月附近凝着的松散乌云处,片刻方才闲适地说道:“近日古左丞该会调查常司马的行事作风了,身为暗卫中专司情报线索的朱雀一门,应该好好配合才是。”
  朱雀一反常态地沉吟了片刻,而后小心地说道:“主人,常司马近年来贪赃枉法,欺下瞒上,目无法纪,小到侵吞良民田地,指使手下强买强卖,大至私定官员拉帮结派,恶行昭昭无所不至,朱雀已经调查甚久,现下手中便有不少足以将其定罪的证据——主人的意思……”
  “原来羊已养肥,高悬的屠刀早就可以落下了啊。”接着朱雀有意拖长的尾音,尽欢帝似是感慨般说道,而后见朱雀似乎有些惶恐,便道:“朱雀未得命令便私下调查,虽然让人少了许多慢慢收紧手中渔网的乐趣,不过这次做的也没错,不用说什么‘请责罚’之类的了。”
  朱雀闻言方才呼出一口气:“那朱雀现在就要把证据送至左丞处么?”
  尽欢帝凝在乌云之上的眼眸光华流转,而后微微一笑道:“朱雀何故如此心急,送礼不是应该雪中送炭的么,再不济,也得锦上添花才是。而今古左丞尚未开始调查,这罪证就送上门去了——朱雀可犯了送礼的大忌了。”
  “朱雀知错,那何时才是时机?”朱雀自悔失言,又低回头去,拳心微微沁出了汗珠,假作镇定地问道。
  “羊谷王七日后觐见,古左丞在那之前定是紧锣密鼓地筹措着要将常爱卿拉下马来,朱雀在六日之后的夜半,便可让古左丞的明察暗访出成效了。”言毕,尽欢帝似乎有些累了一般朝着熏香炉处招了招手,而后收回眼神卧回身去:古妃应该不会让自己失望吧,几个时辰前刚和古左丞见了面,但愿不要时机已到,却做出矜持之态来了才好。
  朱雀低低道了声“朱雀告退”而后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房中,不闻风声陡转屋檐上瓦片有异,一道溶入浓墨一般夜色中的身影便渐行渐远,途中甚至贴着一干尽职巡视的禁卫军周遭的赤色墙面溜过,却没有招来任何叫停或是疑惑的眼神。
  对于身形敏捷熟识宫中地形,又对禁卫军连日循走路线甚为了解的暗卫来说,历朝历代的夜间守卫仿佛便是个笑话。
  时迁事移,而今共享这个笑话的人,除了暗卫,还多了几个。
  朱雀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尽欢帝小眯一觉后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回来了啊。”
  房中却是立时有坚毅的声音响起:“来回六日,懿旨已经顺利发放,羊谷欲要攻入国中一事常将军已经知晓,现下受命调动兵马加以操练,攻守两宜,七日之内便能确保万无一失,就待羊谷王从边关返回羊谷便可跟从入境。”
  尽欢帝点了点头,突然有些欣慰地说道:“此次朱雀向古家左丞送上足以使常司马获罪的证据,白虎又向常家骠骑将军送上羊谷这个立功的好机会,尽皆有所收成——这两头送礼可算恰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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