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纪大肚子胆大包天,加之财迷了心窍忘了怕,悄悄拨开荒草,趴到坟窟窿前,用一只眼往里边看。他这一看之下,当场吃了一惊,坟中俨然一个小屋,只是比寻常的屋子小得多,却也有灶有炕家什齐全,炕上摆了炕桌,上点一盏油灯,灶上有口锅,墙上还糊了灶王爷的年画,只是件件皆小。锅中是个小胖小子,长得粉团也似,光着屁股,被红绳子捆住了挣脱不开,满脸是泪,身上直打哆嗦,一个劲儿地吭哧。屋中还有一个小脚老太太,盘腿儿坐在炕头上,黄裤子黄袄,黄帕裹头,两只小脚上穿着黑布鞋,嘴里叼个烟袋锅子,盯着小胖小子一脸的邪笑。纪大肚子看明白了,不知小脚老太太是什么鬼怪,多半要拿这小胖小子煮汤吃。他情急之下,将胳膊进去,一把抓住小孩拎了出来。
  此时乌云移开,星斗重现,一轮明月照将下来,再借月光一看,手中哪有什么胖小子。纪大肚子使劲揉了揉眼,却是一根顶花带叶的大棒槌,已经长成了人形,有头有脸有胳膊有腿儿,上边拴着一根儿红线。他刚一打愣,小脚老太太也从坟窟窿中探出头来,月光下一张毛茸茸的尖脸,黑嘴岔子冒着油光,好大一只黄鼠狼子。如若换成旁人,见此情形早吓跑了,纪大肚子却把三角眼瞪得滚圆。他也是饿急了,除了大活人,没有不敢吃的,只当是个萝卜,三口两口将棒槌吃下去,连花带叶全进了肚子。
  书中代言:坟窟窿中的大黄鼠狼子可有来头,正是崔老道请猎户曹家兄弟在小南河逮住的那只,多年道行一朝丧尽,不知怎么逃到关外,从背参的老客身边偷了一个大棒槌。俗话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过去的秤是十六两为一斤,黄鼠狼子偷来的棒槌不下半斤,乃是不可多得的宝棒槌。正想躲在坟中吃了宝棒槌补一补道行,怎知还没下嘴,就被纪大肚子一把抢了去,眨眼之间连须带叶吃个精光。这个老黄鼠狼子已然成了精,眼中含泪对纪大肚子作揖下拜,求他吐出来一点半点,可别都给吃了。
  纪大肚子听人说过棒槌大补,但是没觉得好吃,苦巴馊的没什么味儿,还不顶饿。一瞧怎么的,这还有个大黄鼠狼子,虽然说臊了点儿,那好歹也是肉,先拿它填饱了肚子,再扒下皮来卖几个钱,也能对付几天。当即吞了吞口水,伸手上前去捉。
  自古说“神鬼怕恶人”,纪大肚子不仅没让黄鼠狼子吓住,反而想捉来吃了。老黄鼠狼子见势头不对,狠狠瞪了纪大肚子一眼,纵身蹿下坟头,逃了个无影无踪。纪大肚子扑了一个空,紧赶几步又没追上,只得由它去了。他走出了坟地没两步,但觉腹内燥热,浑身上下好似火烧一般,难受了一天一宿。
  3
  纪大肚子无处投奔,东一头西一头乱撞,一路讨饭流落到玉皇庙。玉皇庙规模不大,本来已经破败,前几年从外地来了两口子,重整神龛,再修庙门,留下来当了庙祝。这两口子四十岁上下,男称“太保”、女称“师娘”,说白了是俩神棍,皆穿大红色的法衣,上绣黑白阴阳鱼。太保头戴九梁道冠,师娘高绾牛心发髻,横插一根银簪,白晃晃、明亮亮。两口子见纪大肚子膀大腰圆,红光满面,可不像是个逃难的,怎么还要饭呢?纪大肚子并不隐瞒,把自己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他是行伍出身,以前在军中有粮有饷,吃得饱喝得足,由于打了败仗当了逃兵,又不会干别的,不得不到处要饭。而今脸色红润,多半是因为在坟地里吃了大棒槌。
  庙祝两口子问明经过,彼此使了一个眼色,各自心领神会,收留纪大肚子在玉皇庙扫地,帮忙看管香火。纪大肚子巴不得有口饭吃,想都没想就应允了。有个地方住,总好过四处乞讨。他是在军队当过兵的人,干活儿他不怕,不过庙祝两口子不吃荤,一天两顿饭,清汤寡水的连个油星子也没有。纪大肚子受不了日复一日的粗茶淡饭,就想告辞离去。庙祝两口子见时机已到,告诉他:“你吃了成形的宝棒槌,身上阳气重,且是大富大贵之命。眼下正有一条财路,想发这个财,非你不可,只是颇有风险。”
  纪大肚子可没有不敢干的,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多大胆子发多大财”,险中所得必定是大富贵,胆大的吃不了、胆小的吃不着,若是寻常的财路,早有别人占了,哪里轮得到他?就算天上掉馅儿饼也不能连醋碟儿、牙签儿、漱口水一块儿掉,想发财不可能不出力。他纪大肚子穷光棍儿一条,别的没有,就是胆大敢豁命,只要发得了财,上刀山下油锅、抽死签滚顶板,绝不会皱一皱眉头。道儿上规矩他也明白,得了富贵不能一个人独吞,当与太保、师娘平分。
  庙祝两口子连连点头,又告诉他没有刀山油锅,其实也没什么风险,只要记住了一节,别睁眼就行。
  纪大肚子说:“不睁眼还不容易,我以为是刀枪丛中杀人放火的勾当,既然如此,全凭二位吩咐便是。”
  庙祝两口子让纪大肚子沐浴更衣,找来一身戏袍让他换上,头上扎了一个冲天杵的小辫儿,绑上红头绳,打扮得如同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扮好了来到庙堂中的一面墙壁前,师娘从头上取下银簪,双掌合拢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掐诀念咒多时,猛然间一挥手,用银簪在墙上画了一道门,吩咐纪大肚子闭上眼跪爬进去。进了门伸出两只手在地上摸,无论摸到什么,抓在手中转身爬出来,途中千万别睁眼,否则有去无回。
  纪大肚子一头雾水,不明白唱的这是哪一出,画在墙上的门如何进得去?虽说那门画得挺好,跟城门似的,两边还有门环,那不也是画在墙上的?墙壁上如若有门,又何必用银钗去画?他满腹狐疑不得要领,再看庙祝两口子跟护法似的,在画出的门旁一左一右闭目念咒,也不便多问,只好跪在地上,紧闭双眼往前爬,摸到墙上的门,一推居然开了,里面阴风惨惨,吹的人头发根子直往上竖,不知是个什么去处。纪大肚子为了能发财,也是豁出去了,仗起胆子爬进大门。但觉四周阴森冰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一边爬一边伸出双只手在地上摸索,不一会儿摸到个冰凉邦硬的东西,抓起来沉甸甸的,忙转头往回爬,忽觉身后走来一个人,似乎在他脖子后边吹气,吹得他毛发森竖、头皮子发麻。纪大肚子再也不敢久留,紧闭着双眼连滚带爬出了大门。只听师娘说道:“睁眼!”纪大肚子,睁开双眼一看,还是那间低矮的庙堂,银钗画在墙上的门却不见了,再低头看手上的东西,分明是一个黄澄澄的金元宝。
  纪大肚子见财心喜,这么大一个金元宝,得值多少钱?却也没多想,以为庙祝两口子会使仙法,能够隔墙取物、点石成金。庙祝两口子说金元宝有纪大肚子一半,眼下可还不能用,得先埋在玉皇庙后殿,以免招来祸端,等把洞中的好东西全掏出来再说。到时候二一添作五,分了财宝各奔东西,你自去当你的财主。纪大肚子真以为快发财了,跪在地上千恩万谢。从那以后,一到夜里就让纪大肚子进去一趟,摸出来的非金即银。纪大肚子前几次还有些嘀咕,三五趟下来走顺了腿儿,什么也不在乎了。
  攒下的金元宝越来越多,可是埋在玉皇庙后殿不能动,架不住整天不开荤。今天听说有人娶媳妇儿,他过来混一顿酒肉,肉没少吃,酒也没少喝,就藏不住心思了。再加上崔老道拿话往外引,就把玉皇庙摸宝之事全说了。
  崔老道一听就明白了,庙祝两口子不是好东西,让纪大肚子进去摸宝的门中,指不定是个什么去处。纪大肚子财迷心窍,九牛二虎也拽不回头,劝他肯定没用,倒不如来个将计就计,就对纪大肚子说:“贫道擅长相面,平生阅人多矣,然而面相之贵,无人可出阁下之右,且八字刚劲、势不可当,门中纵有凶险,也奈何不了你。下次不妨睁眼瞧瞧,带出一件最值钱的东西,就不用一趟一趟折腾了。”
  纪大肚子一拍大腿:“道长说得对,我也觉得闭上眼抓宝不过瘾。早一天发了大财,早一天回老家享福。今天我就按道长说的来!”他这个人不傻,但是心眼直,不会拐弯抹角,让崔老道几句话说得五迷三道,以为遇上了真人。两个人称兄道弟、无话不谈,酒足饭饱,出门拱手而别。纪大肚子惦记发财,一路奔玉皇庙而去。崔老道想看个结果,偷偷摸摸跟在后边。
  放下崔老道不提,先说纪大肚子,酒是真没少喝,晕晕乎乎回到玉皇庙蒙头大睡。天色刚一黑,庙祝两口子就过来叫他,仍和往常一样,焚香沐浴,打扮成善财童子。师娘又是一通掐诀念咒,用银钗在墙上画出一道大门。纪大肚子轻车熟路,趴在地上推门而入。他往前爬了几步,想起崔老道的话,睁开双眼抬头一看,但见金光夺目,照得他头晕目眩,自己置身于一座巍峨的殿宇之中,遍地的奇珍异宝。纪大肚子眼花缭乱,心说:这是什么地方?皇上老爷子的金銮殿中怕也没有这么多珍宝!再抬眼观瞧,正对面的三蹬台阶之上绘有壁画,两员神将分列左右,身披金盔甲、肩衬金环坠,吞口兽、踏尾肥,狮子扣、前后勒,龙鳞片片起光辉。丝鸾带、系腰间,护心镜、如秋水,宝雕弓、悬左肋,虎头战靴金跟配。一个手持金鞭,一个怀抱金锏,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二将青面獠牙、额上生角,口若海碗、眼赛铜铃。纪大肚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可不是神将,分明是把守酆都的鬼将!他这刚一愣神,大殿中的壁画鼓了,两员鬼将眼睛一瞪、须髯一摆,带起一阵阴风,下来擒拿纪大肚子。那两个鬼将手中的金鞭、金锏,比纪大肚子腰还粗,打山山能开、打地地能裂,打虎虎能死、打龙龙脱节,打到人身上,一下子就成肉饼了!
  4
  纪大肚子胆子虽大,可没见过这个阵势,直吓得魂飞天外,叫了一声“我的娘啊”,抹头就往外跑。可人要是犯了财迷,死都拦不住,他心想:这下完了,惊动了镇殿的将军,下次再进来势比登天,最后一锤子买卖,说什么也得再带点东西出去。半夜下馆子——有什么是什么吧!忙乱之中顺手搂上一个件大的,紧紧抱在怀中,闭上眼往前一滚,又回到了玉皇庙。纪大肚子真是吓坏了,趴在地上气喘如牛,话都说不出来了,看见画在墙上的大门没了,鬼将也没追出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刚才急于逃命,顺手捡了一件大的带出来,以为是个金马驹子什么的,等把气儿喘匀了再一看,没想到非金非玉,只是个大葫芦,气得他一跺脚,直骂自己手臭。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钱财虽好,那也得有命受用才行。凶神恶煞的镇殿将军仿佛还在眼前,打死他也不敢再去金殿中摸宝了。大葫芦再不值钱,好歹也是个物件儿,无多有少卖几个是几个吧,总好过什么都没带出来。
  老时年间,讲究玩葫芦,大致分两种,一种是虫具,多用于养蝈蝈,根据外形品相不同,价格也是天差地别。平民百姓花几个大子儿也能玩儿,有钱的纨绔子弟,一二百两银子买一个,成天拿在手中把玩。当初“沙河刘”的葫芦皮质和器型最好,配上象牙口、玳瑁蒙,蝈蝈放在里头,叫出来的声音都不一样,格外清脆悦耳。历经三夏,先上色再包浆、挂瓷,无非拿布挒、用手盘,盘至红里透亮、亮里透红,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这样的葫芦才值钱;还有一种是手捻儿,以周正古奇为上选,并且要有本的,也就是带原有的葫芦蒂,用红绳拴上,俗称叫“龙头”。手捻儿葫芦越小越值钱,这东西吃油,捏在手中捻玩,天长日久犹如琉璃。
  纪大肚子拿出来的这个葫芦却不同,少说也有二尺多高,葫芦嘴儿已经去掉了,口上塞了一个软木塞儿,葫芦身上阴刻五雷符,里头不知装了什么,抱在手上十分沉重。
  庙祝两口子接过大葫芦上下端详,看得那叫一个仔细。道门中人常自夸“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袖里乾坤暗指能掐会算、未卜先知,壶中日月则是说有长生不死的仙丹,这个壶就是葫芦。传说炼好的宝葫芦中自成乾坤,装一座城池也不在话下,所谓“道通天地、奥妙内藏”,乃是仙家的至宝。这个大葫芦如此沉重,其中莫非有宝?二人念及此处,捏住葫芦嘴上的塞子,手里一较劲儿,只听“砰”的一声,响起一道霹雳相仿,大葫芦中喷出一团烈火,庙祝两口子躲避不及,当场被烈焰裹住,滚倒在地,连声惨叫。纪大肚子也吓得够呛,一时手足无措,眼看庙祝夫妇变成了“火人儿”,有心上前扑打,无奈火势太猛,如何近得了前?那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之间庙堂中满是焦臭的气味,不见了庙祝两口子,地上只有两张烧焦的人皮。
  纪大肚子惊骇莫名,鼻洼鬓角冷汗直流,愣在当场。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咣当”一声,庙门大开,由打外边抬腿迈步走进一人,来者并非旁人——江湖上人称铁嘴霸王活子牙的崔老道。
  崔老道躲在外边看了多时,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他对纪大肚子说:“庙祝两口子是成了精的人皮纸,见你是八月八的生辰,赶上八字有马骑,这样的人命大,你又吃了宝棒槌,身上阳气极重,便让你前去取宝,等你阳气耗尽,再结果了你。”
  纪大肚子见了眼前的情形也不由得不信,从玉皇庙后殿中挖出那些金银财宝,想给崔老道分上一半,以此报答救命之恩。
  崔老道忍住了没敢伸手,他知道自己压不住邪财,之前的报应还在眼前,纪大肚子这些金银又不是好得来的,倘若自己一时贪财,只怕报应立至,五雷轰顶也未可知。他对纪大肚子说:“阁下命不该绝,这才逢凶化吉,并非贫道之功。况且金银乃身外之物,我道门中人要来无用。”
  纪大肚子对崔老道佩服得五体投地,富贵如尘埃、功名如浮云,这才是真正的高人!但是纪大肚子也是个仗义的人,不分崔老道一份钱财,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崔老道推脱不掉,就要了那个大葫芦。一来已经空了,纪大肚子扔也是扔,他捡起不会有报应。二来这个大葫芦给别人没用,放着还碍事,他这种走江湖卖野药的火居道却用得上,到处招摇撞骗必须得有这么一个大葫芦。这是吃饭的家伙,挺一般的丹药放在里边,也可以当成灵丹妙药来卖,甭管你瞧什么病,他这葫芦里的药包治。
  纪大肚子卷了一大包金银,决定回老家当财主,分别之际,请崔老道吃了顿饭。小地方没有大馆子,胡乱找了一家卖熏肉大饼的,没想到还真解馋,门口一大锅老汤用来熏肉,上百年没断火,饼烙出来外酥里嫩,分外的香甜,白口都吃不腻。再卷上熏肉、加上葱段,咬一口顺嘴流油,吃完再来一碗棒渣儿粥溜溜缝儿,不见得不如鱼翅席。
  纪大肚子说:“崔道长,你别光忙活吃,大饼熏肉有的是,不够咱再要,你先听我说两句。咱爷们儿一见如故,可今日一别,不知啥年月再见了。我纪大肚子虽是行伍出身,斗大的字认不了半箩筐,可也知道遇高人不可交臂失之,我得求你给我来上一卦,问问我的前程如何。”
  崔老道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相面算卦的那一套,无非在江湖上混饭吃的手段,人称十卦九不准,准的那一卦也是蒙上的。但是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一口气吃了纪大肚子那么多的熏肉大饼,实在不好拒绝,只得说:“贫道我还是那句话,八月初八降生的人福大命大,命书有云——八月八有马骑,你是上将军的命,不该当财主。”
  崔老道信口一说,纪大肚子却认定遇上了高人,领受了这番话,对崔老道拜了再拜。他一路返回老家,用这些钱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当上了割据一方的军阀首领。
  到后文书,崔老道下山东巧遇纪大肚子,那只黄鼠狼子也找上门来报仇。此乃后话,按下不提。单说崔老道,在关外举目无亲,又赶上打仗,混口饭吃太难了。这等兵荒马乱的年头,去何处投亲靠友呢?崔老道想起天津卫的入海口有个小渔村,他在那儿有个亲戚,寻思不如来个灯下黑,去那个渔村躲上些时日,先避过了风头再说。于是背上大葫芦进了山海关。
  5
  崔老道躲灾的这个小渔村,相距天津城约有百十里地,地方不大,却颇有来头。据说这是当年托塔天王李靖镇守的老陈塘关,到后来退海还地,变成了一片大沙岗子,盐碱地和苇子塘遍布,种不了庄稼,当地村民多以晒盐、渔业为生。崔老道做贼心虚,只要听见外边有个风吹草动,他就心惊肉跳,害怕官厅派人来捉他,一个多月不敢出门,真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见天儿在屋子窝着,坐得屁股都快长疮了,过了好些天,他觉得风声不那么紧了,才敢出去遛遛腿儿,到村子周围走一走。
  这个渔村是一处入海口,周围挺荒凉,可毕竟是海边,礁石上有海蛎子、沙子里有小螃蟹、浅水里有海蜇、海带,全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捡回去不用煎炒烹炸,舀上半锅海水,架起火来煮熟了,直接就能吃。崔老道溜达过去,正赶上此处水浅,有人在河道的淤泥中捡寻紫蟹。这是一种铜钱大小的螃蟹,仅在河海相交的地方才有,虽然个头儿不大,却称得上珍馐美味。以往说“吃尽穿绝天津卫”,当地人对吃喝格外在意,而老天津卫的人最讲究吃紫蟹银鱼,那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上,一年到头,只有这几天才有。崔道爷那是“腮帮子没肉,占便宜没够”,他的嘴又馋,如今这白捡的便宜,岂可等闲放过?急忙撸胳膊挽袖子,卷起裤腿儿下了河,怎知为了捡几只紫蟹解馋,却又惹下一场塌天的大祸!
  老话讲“吃鱼吃虾,天津为家”,过去的天津卫最讲究吃河海两鲜,河有河蟹,海有海蟹,早年间就有“天津螃蟹镇江醋”的说法。人道是“秋蟹肥美,味甲天下”,这两样可都比不了紫蟹。紫蟹是被倒灌入河道中的海水带过来的,所谓“渡逆水而上”,外壳紫如猪肝,因此得名。大的紫蟹也不过与银元相仿,小的仅如铜钱一般,别看个头儿不大,但是饱满肥腴,皮薄而酥,肉嫩而细,蟹膏奇鲜无比。上谱的吃法叫“七星紫蟹”,在鸡蛋羹中嵌入七只紫蟹,再佐以葱、姜、花椒、花雕,摆在盘中形似北斗七星。蛋羹白嫩,蟹肉鲜香,这两样东西搭配在一起,入口滋味奇鲜、回味无穷,向来是大饭庄子的压桌菜,价钱也是够可以的,不是达官显贵吃不起。另一个吃法叫“银鱼紫蟹”,银鱼俗称“面条鱼”,顶多一根手指那么长,筷子粗细,河里海里都有。银鱼也好吃,称得起一鲜,可单吃银鱼,还够不上珍馐之味,怎么吃才好呢?非得支上一个锅子,锅底铺一层酸菜粉丝,再把银鱼和紫蟹码放好,倒进高汤去,见开就起锅,连吃带喝那个舒坦,给个神仙也不换。直到现在,很多大饭庄子仍有“银鱼紫蟹”这道菜,只不过“紫蟹”换成了“籽蟹”,那是用的河螃蟹,银鱼也只是鱼干。东西不是那个东西,材料不是那个材料,再也吃不出原来的味道了。不是不想用以前的东西,而是银鱼、紫蟹这两种东西已经灭绝了,想吃也没有了。因为天津卫处于九河下梢,经常发大水,一旦海河决堤,形成海水倒灌之势,天津城可就淹了。六十年代为了根治海河水患,将海河完全改了道,银鱼、紫蟹从此不复存在,任你有多大的本事,趁多少钱,也吃不上了。当年真有不少嘴馋的人,宁愿发大水被淹,也舍不得这口儿,您说这东西有多鲜?嘴有多馋?
  咱们单说崔老道,这也是个馋鬼转世,“瘦狗鼻子尖,懒驴耳朵长”,瞧见河滩中有紫蟹可捡,乐得合不拢嘴,踮起瘸腿一蹦多高,鼻涕泡儿都美出来了。顺手拎起一个破篮子,水袜云履脱下来往怀中一塞,打上赤脚就下了河。此时入冬不久,天已经很冷了,崔老道光着两只脚往水里一杵,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两条腿疼得转筋,浑身都凉透了。可为了这张嘴,河水冰冷刺骨他也不在乎,低头猫腰在水中摸索。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捉了多半篮子。崔老道的腿冻木了,脑子里却只寻思回去煮上满满一锅紫蟹,烫上一壶老酒,美美滋滋打一回牙祭,那是何等的享受,光想一想这口水都往下流。
  崔老道越捡越高兴,越想越得意,光惦记怎么吃怎么喝怎么美了,没理会周围的情形。无意当中抬头一看,河道里只有他一个人,之前捡紫蟹的人都走了。他却并不在意,心想:海边的人不拿这些当好东西,你们走了更好,其余的全归我了。他也没往心里去,低下头自顾自地继续捉蟹。
  正当此时,远方传来“隆隆”之声,有如闷雷滚滚。崔老道猛一抬头,但见天际波涛汹涌,浊浪起伏,可是吓了一跳。原来他只顾低头捡紫蟹,不知不觉走出了海挡。海挡形似城堤,由大石砌成,平常淹没在水中,只到了退潮之时才看得见。此时大浪翻滚而来,崔老道瘸了一条腿,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海潮,可又不能坐等潮水吞没,无奈只好扔下一篮子紫蟹,撒开腿抹头就往回跑。转过身一看,前边有几根丈许高的大石头墩子。崔老道听渔村中的人说过,这是海神庙的柱杵。
  相传很多年前,九河入海之处的陈塘关有一座镇海龙王庙,如果没有这个庙,天津城早就让海水淹了。陈塘关海神庙下这几根巨大的柱杵石,被称为“通天柱”,将整座海神庙托在海上。早年间香火十分旺盛,到后来由于几经战乱,又饱受海潮冲击,加之年久失修,以至于庙宇崩塌,没于海中,仅在海边留下几根石柱。
  崔老道心知他这两条腿,快不过来势汹汹的海潮,也是急中生智,爬到丈许高的柱杵上,或许躲得过一死。正急匆匆跑过去,怎知脚下一绊,摔了一个狗啃泥。这一下可把崔老道摔得够呛,身上脸上全是泥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崔道爷心下叫苦,挣扎起身之际,摸到泥水中有个大铁环,似乎嵌在一块大石板上。他心中好奇,拽了两下没拽动,忽然心念一闪:下边是海神庙的地宫不成?
  书中代言,此地宫非彼地宫。不仅皇陵下边有地宫,以前的寺庙里也有,规模通常都不大,相当于一个大地窨子。庙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放在这里头,是个埋宝的去处。镇海龙王庙是没了,下边的地宫却说不定还在。崔老道当时只顾逃命,来不及再看,手忙脚乱爬上另一根石柱,这口气还没喘匀,转眼间海潮已至。
  万幸潮水并未将石柱完全淹没,崔老道在上边忍饥受冻躲了一宿,哆哆嗦嗦,又冷又饿,等到退了潮这才下来。紫蟹没吃上,嘴唇却冻紫了。回到渔村换上一件破衣裳,又喝了半碗热粥,躺在炕上缓了半天,身上方才暖和过来,翻来覆去只在想海神庙下头一定埋了好东西,这就惦记上了。他自知没有富贵之命,却又不甘心,还自己给自己讲理,真要不该我发财,老天爷也不会让铁环把我绊一个大跟头,可见此乃天意。何况这一次不比上次,龙王庙塌了至少上百年,地宫中的东西早已是无主之物,取出来不该有报应,当取不取,过后莫悔!
  崔老道好了伤疤忘了疼,贪念一起,把别的全忘了,当下出了门。明知凭他一个人的力气,无论如何也拽不动地宫的盖子,趁邻舍不备,偷偷摸摸牵走一头大骡子,直奔海挡的柱杵去了。他之前都合计好了,借退潮的机会,牵了骡子从海挡上下去,按照记着的方位找到那个铁环,用绳子在骡子身上拴住了。谁知掌打脚踢骡子就是不动弹,他崔道爷岂能让这畜生挡了财路?顺手捡了个冒尖儿的海螺,使劲往骡子屁股上一扎。骡子可就不干了,“嗷”的一声尥蹶子往前蹿,一下子掀开了石板,下边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崔老道本有道眼,不过此时贪念当头将道眼遮了,往洞里头瞪眼看了半天,什么也瞧不出来,只见黑乎乎的一片。他正使劲儿往里边踅摸,却在此时,洞中闪过一道金光。
  崔老道心中大喜,以为显宝了,当下不再迟疑,点上火折子照亮,迈步下了地洞。一层层的台阶都有半尺多高,洞道深达十几丈,尽头直通一处石室。他摸入石室之内,见当中摆放一面宝镜,镜中照不见人,却有百余道金光忽隐忽现、变幻不定。镜身上铸以金章宝篆、多是秘籍灵符,宝镜前斜压一杆金枪,枪杆约鹅蛋粗细,六尺多长,枪尖锋锐绝伦。崔老道行走江湖多年,可从没见过这等宝物,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的金枪、宝镜!
  财迷心窍的崔老道乐得一蹦多高,心说:合该这是我的财啊!喜滋滋走上前用力去抬,却如蚍蜉撼树一般,宝镜纹丝没动。崔老道犯了难,身单力孤还瘸了一条腿,如何将宝镜抬上去呢?他想起偷来的骡子还在上头,急忙去洞口牵骡子,想用骡子将宝镜拽出去。怎知这大骡子太倔了,死活不肯往洞里走,和崔老道在洞口较上劲儿了。任凭崔老道如何打骂,这牲口却是不进反退,后来给打急了,索性挣脱缰绳一溜烟儿跑了。崔老道这下没咒念了,不得已再次下到洞中。他知道宝镜过于沉重,凭他一人之力无论如何也抬不出去,心下合计:自古道便宜不可占尽,贫道也不敢贪得无厌,不如留下宝镜,只取走金枪也罢!
  崔老道想得挺好,伸出双手握住宝镜前的金枪往怀里拽,怎知金枪也沉重无比,他这一抬没抬动,金枪反而从宝镜上倒落下来。只听山崩似的一声响,枪折镜裂,从中飞出百余道金光,在石室中撞壁乱窜,带起一片黑气,直奔洞口而去,眨眼不见踪迹,石室之中登时漆黑一片。崔老道大惊失色,忙又点上火折子,借火光四下里一看,地上的断枪残镜均已锈蚀斑驳,与寻常铜枪、铜镜无异。他心中贪念一去,道眼又开,这才恍然大悟。金枪封住宝镜中一个鬼怪,此怪金睛百眼,百里之内无所不见,是什么东西变的,到底是鬼还是怪,那可不知道了,年头儿太多了,至少几百年了,上千年也有可能。只因崔老道一时贪财,把金睛百眼怪放了出去。
  崔老道见大事不好,暗暗叫自己的名字:“崔道成啊崔道成,你放着地上的祸不惹,非去惹天上的祸,在龙王庙下放走了这个东西,可比挖十座坟的报应都大,这便如何是好?”他心知肚明,金睛百眼怪被金枪、宝镜镇在海神庙下多年,此一去定会兴妖作怪,无论害死多少条人命,惹下多大的乱子,都得记在他崔老道头上。到时候得有多少孤魂野鬼找上他?一人一块肉都不够分的!
  念及此处,崔老道从头凉到脚了。无奈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来不及了,自己惹的祸,只能自己去平。崔老道回去之后闭门不出,坐在屋中起了一卦。这次使上了真本事,卦象应在山西太原府。崔老道免不了前去降妖捉怪,由此引出一段精彩回目——“关帝庙前乱点兵,斩将封神闹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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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老道心知金睛百眼怪厉害无比,一定是之前灭不掉,不得已才用金枪、宝镜封在龙王庙下,道行绝对小不了。凭他一个人两手空空,追去太原城也没用。降妖捉怪离不开法宝,崔老道只有个空葫芦,这可不够用的。他想起天津城里还有另一件法宝,眼下刚好合用,又听说董妃坟的风头过去了,连夜潜回天津城。转天一大早,顶门来到城北最大的一家“小点儿当铺”。当铺的小学徒刚下门板,他就往里挤。
  在天津卫提起小点儿当铺,那可了不得。二十年前刚开张的时候,门面不大,就这么一间房,仅有一个站柜的外加一个写账先生,好东西收不起,只收老百姓的物件。比如什么虫嗑鼠咬光板无毛的破皮袄、半拉锅盖、没把儿炒勺之类。后来买卖越干越大,一间门面不够用,找人看好了风水,买下荒废的韦陀庙,起了一个前后两进的大院子,正当中连三间的房子做生意,后边左右的偏殿改成了库房,存放当押的东西。
  “小点当铺”门前立着一面大影壁墙,正中间一个大红的“当”字。以往在门口立影壁墙的非官即富,要么是衙门口儿,好让门前过往之人瞧不见里边。做买卖开店的可没这么干的,整天迎来送往,门前立一面影壁墙,岂不挡了生意财路,你让人进还是不让人进呢?但是当铺例外,门前非得有个遮挡不可,皆因为来当东西的都是为难着窄之人,一时钱不凑手才来当东西。在当铺中跟柜上来回来去讨价还价,个顶个一脸的窘迫,门前有一道影壁墙,可以避免让过路的熟人看见,给他们留上几分脸面。
  说完了门口,咱再说柜上。连三间的房子,头柜在当中,二、三柜分别在左右,一个柜上一个掌柜。头柜专收珠宝首饰、古玩字画,要求眼力好,一眼能看出真假、估出价钱,还得擅长察言观色,一瞧来当东西这位满脸奸猾之相,长得贼眉鼠眼的,身上穿的也寒碜,却掏出一个湛青碧绿的翡翠镯子来当,那肯定不是好来的,指不定打哪儿偷的,行话这叫“小道货”。这样的东西再好、价钱再低,柜上也不敢收。万一官府查下来,担不起收取贼赃的罪过。因此大柜是小点儿当铺的东家自己站,换了外人不放心。
  二柜收高档的衣服、帽子,绫罗绸缎、各式皮货,也都是值钱的东西;三柜专收老百姓的东西,棉衣被褥、锅碗瓢盆之类,东西虽不值钱,这个柜却最忙。来当的毕竟还是穷人居多,赶上家里有个生老病死,没钱抓药看病、买棺材发送的,也只能把家里的破东烂西送进当铺,给不了仨瓜俩枣的,一般也就不赎了。小点儿当铺三柜上还有一个“三不当”的规矩,怎么个三不当呢?神袍戏衣不当、旗锣伞扇不当、低潮首饰不当。不收神袍戏衣,是以免收来死人的寿衣、殓服;旗锣伞扇卖不出去,况且这路东西,不是庙里的就是官家的,以前的当铺不敢收;低潮首饰指过时的零碎儿,并非单指首饰。
  小点儿当铺店大欺客,没有迎来送往,干的是大爷买卖,跟谁都不客气。因为他是掏钱的,掌柜的派头儿十足,从来不拿正眼看人。平时值十块钱的东西,在他柜上当出半块钱都算多的,给你多少是多少,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嫌给的少您请便,当铺还不愿意伺候您呢!说趁火打劫也不为过,比明抢多少好那么一点儿。
  一般的东西三年不赎即为死当,也叫绝户当,当铺自行处理,能卖多少钱卖多少钱,都是当铺的进项,与本家再无瓜葛。古玩玉器则周年为满,过一年不赎就归当铺了,这里头的利润最大。赎当得给当铺交利钱,当初拿了二两银子走,转天再来赎至少得给二两五,押的日子越长,利息越高,说白了这也是高利贷,只不过东西你可以不要了。开当票的时候更可气,你爱当不当,反正不是他急等着用钱,磨磨蹭蹭、慢慢吞吞,你越着急他越不着急。
  等双方说妥了价钱,掌柜的就会“唱当票”,也没什么曲牌、辙口,就是阴阳怪气不好好说话。唱之前先喊一句“写”,声音拉得老长。这时候写账的先生就铺好了纸,毛笔上蘸饱了墨,在那儿准备开写。掌柜的唱票,免不了褒贬一下这件东西,比方说这位来当一件皮袄,全新的没上过身,他也得说:“虫吃鼠咬,光板无毛,缺襟短袖,少纽无扣,破皮袄一件,当大洋两块半。”为什么这么写呢?因为东西放在当铺也不保险,万一让耗子啃了虫子蛀了,赎当之时没有当铺的责任,之前写成了黑纸白字,省得赎当的找麻烦。可这么喊谁也不愿意听,再加上掌柜的给钱又少,还摇头晃脑故意拉长声气人,当东西来的心里都别扭。真有那脾气不好的主儿,把东西抢回来再给掌柜的俩大耳刮子,那可也是白挨。所以小点儿当铺的拦柜特别高,掌柜的在里边,只留一个小窗户口,连接东西再说话,一来在气势上压人一头,二来也是为了避免挨打。
  因此,小点儿当铺买卖干得挺大,名声可不大好。崔老道想在当铺中取一件降妖的法宝,可他一没当票,二没钱,瞪眼儿来柜上讨要,人家肯定是不给。万一赶上掌柜的头天晚上没睡好觉让老婆骂了,再加上半夜下地踩了夜壶,兴许还得给他打出来。可也是迫于无奈,没有当铺中的这件法宝,降不住太原城中的鬼怪,只好硬着头皮挤进门来,冲柜上打了一躬,口诵一声道号:“无量天尊,贫道有礼了……”正待花言巧语耍嘴皮子,却见一个小伙计慌慌张张从后门跑进来,低声对掌柜的说了几句话,掌柜的还没顾上搭理崔老道呢,听完了之后“嘶”的一声嘬了嘬牙花子,眉头拧成了肉疙瘩。
  崔老道支起耳朵一听,心说:原来如此,真可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想吃冰就下雹子,这件法宝是贫道我的了!
  7
  那位说怎么回事儿呢?什么让崔道爷这么高兴?原来小点儿当铺最近闹耗子,想了不少法子,可纵猫下药都没用,耗子越来越多,把库中的东西咬坏了不少。旧时有这么几路买卖怕耗子,头一个是粮行,仓中米粮堆积如山,成群结队的耗子进来一吃,一宿过去少说损失百十来斤。这还不说,买米买面的一看米面之中净是老鼠屎,当时就得骂街。再有一个是布铺,耗子虽然不吃布,可成捆的布匹中有木头轴,正好用来磨牙,它这一磨牙不要紧,这一整匹布就大窟窿小眼子变成了碎布头儿。不过最怕耗子的还得说是当铺,当铺中存东西的库房叫“长生库”,这里头什么都有,单夹皮棉纱各种衣服,绫罗绸缎、笔筒帽镜各式木制的摆设。耗子嗑东西不问价钱,它没这么仁义,专拣好的下嘴,沉香木的笔筒、花梨木的镇纸、小叶檀的帽镜,这都适合磨牙。它过去来上这么几口,东西就毁了,赎当的时候准得打架。虽说当铺里有“虫蛀鼠咬各安天命”的规矩,那也只是为了避免扯皮,零零星星损坏一件两件东西在所难免。如若从你这儿赎出来的东西全都是坏的,那可说不过去了,以后哪里还有主顾,谁还敢上你这儿当东西?
  小点儿当铺那么大的买卖,库房中的东西堆成了山,头几年也闹过耗子,可没这一次闹得邪乎。尤其是西边的这间库房,几乎变成了耗子窝。成群结队的耗子白昼出没,见了人都不躲,直接从脚面上爬过去。地上全是耗子,人倒是没处下脚了。伙计们什么活儿都干不了,成天全在库房里打耗子,那也打不绝,反而越打越多,照这样下去,长生库非给嗑光了不可。
  崔老道得知长生库中闹耗子,心说:我正不知道怎么张嘴呢,这下妥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端起架子说:“贫道正为此事而来,算准了贵号有此灾患。你们的法子不灵,非得我出手才能让耗子彻底绝迹,再找出一只来,贫道把它活吃了。”
  掌柜的和伙计面面相觑,都是家门口子的,谁不认得崔老道?他一个凭江湖伎俩卖卦的火居道,纵有降妖捉怪之能,却没听说过也会逮耗子。
  崔老道说:“五大仙家狐黄白柳灰,耗子也是其中一家,此乃贫道师传的本领。”
  掌柜的一想也对,又问崔老道:“道长做这场法事要多少钱?”
  崔老道哈哈一笑,大言不惭地说:“掌柜的,您说这个话,可就把我道门中人看低了。吾辈清静无为、见素抱朴,岂会贪图钱财?”
  掌柜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水贼过河甭使狗刨儿,咱这本乡本土的,住一个家门口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还不知道谁?崔道爷你如实说吧,把这耗子除了,我得出多少钱?”
  崔老道一摆手说:“老道我可没跟您逗闷子,当真分文不取,只不过掌柜的您也是外场人,不赏几个肯定过意不去。我倒是有个主意,您看这样成不成。贫道别的不要,只求西库中的一件物事。”
  当铺掌柜的是个老财迷,不是吝啬刻薄的人也干不了这一行,家里铜钱都得拿铁丝穿在肋巴条上,用的时候再一个一个往下扽,摘一个下来挂着血丝儿,连肝带肺没有不疼的。听崔老道如此一说,心想:东边库房里的东西不能随便给,那都是值钱的,西边库房的耗子闹得太厉害,东西已经挪走了,只留下一些不值钱的死当,无非是破衣服、破被子,那些个破东烂西给了崔老道也没什么。你横不能把这房子搬走吧?合计好了点头应允,告诉崔老道:“咱们一言为定,你把长生库的耗子除尽了,西库的东西让你任选一件。”
  崔老道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让伙计们准备一切应用之物,待到天黑之后作法,天亮之前准让耗子绝迹。
  当铺中的人都以为崔老道吹牛说大话。耗子可不好逮,有个窟窿就能钻,有个墙缝也能进,顺柱子一跑又上了房,我们这儿都打了多少天了,不仅没见少,反而越打越多,你一宿逮个十只八只的,或许勉强可以,可要说彻底剿除,谁敢拍这个胸脯?再者说了,看看崔老道准备的这些东西,一不用夹子,二不用笼子,也没说下药,而是施展道法,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那耗子是看得懂符还是听得懂咒?这不装神弄鬼蒙事吗?一众人只等天亮了看笑话,瞧瞧这位崔道爷如何收场。
  崔老道却不是信口胡言,说得出就做得到,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他当然不敢使用道法,只是行走江湖日久,身上歪门邪道的本事不少,有这么一个偏方。用细麦粉烙几张饼,饼烙好了拿出锅来,以毛笔蘸朱砂在饼上写七个字,这七个字都有“鬼”字旁,近似于魑魅魍魉之类的,可谁都不认识。写好了字一张饼切四块,四个屋角各放一块,只用一宿,屋里的耗子有多少是多少,都得吐血毙命,一个也活不了。据说此法百试百灵,崔老道却不想杀生太过,耗子也在五大仙家之列,犯不上赶尽杀绝,因此他在饼上写符的时候,七个字中的“鬼”字边都不挑勾,而是长长地甩出一笔,等于留了一条生路。
  转天清晨天还没亮,就见当铺中的耗子一个个神色慌张,跟过洪水似的连成了片,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争先恐后往外逃窜,转眼逃得一空。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傻眼了,他们哪见过这个阵势,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看来这崔老道不只会吹牛,还真有两下子,这下彻底服了,不敢不认账,把崔老道请到西库。小点儿当铺的西库,以前是韦陀庙的偏殿。韦陀神像手中必有金刚降魔杵,这里头有个讲究,如果韦陀肩扛降魔杵,必定是座大寺,可以接纳云游到此的僧众白吃白喝三天。手捧降魔杵的寺庙多为中等规模,而将降魔杵倒摁在地上,则是地方上的小庙。这座韦陀庙的中的韦陀菩萨手中平端降魔杵,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庙宇,庙宇荒废之后,殿中的神像斜倒、供桌大半塌毁,如今当成了存当的库房。
  小点儿当铺掌柜的财迷,放在这间屋子里的东西都是破破烂烂,也就没舍得收拾,以前什么样如今还什么样。众人出去好奇,都挤进来看个究竟。这里边哪有值钱的东西,崔老道想要什么呢?只见崔道爷不慌不忙进得屋来,让伙计帮忙扶正了韦陀的金身,挽起袖口伸手往神龛中摸了一摸,掏出一个铁盒,打开一看是百余枚钢针,不是绣花针,近似于纳鞋底子的大针。崔老道心说:就是它了。用布包好了揣在怀中。掌柜的和伙计们莫名其妙,敢情这位崔道爷就要这个啊!不知铁盒钢针是韦陀庙中原有的东西,还是扔在犄角旮旯的死当,可又不是值钱的玩意儿,拿去就拿去吧,咱倒是捡了个便宜。
  书中代言,铁盒中的百余枚钢针乃是韦陀庙镇殿的法器,可以降妖却不能灭鬼。崔老道自此以后一辈子降妖捉怪,全凭铁盒中的钢针。崔老道怀揣铁盒出离了当铺,不敢再多做耽搁,背上天雷地火大葫芦,马不停蹄赶去太原城捉妖。
  咱再说两句“小点儿当铺”。打从崔老道从西库中取走了铁盒钢针,买卖一天不如一天,不久遭了一把大火,整个当铺从里到外烧成了一片白地。这是有名的“火烧小点儿当铺”,天津卫至今还有很多上岁数的人记得,那把火烧得甭提多干净了。按旧时当铺的规矩,着火不要紧,谁家也难保不走水,但只要牌匾还在,烧毁的东西都得赔给人家,凡是来赎当的,该多少是多少,全按当票上写的来。如果说连牌匾也烧没了,那就统统不赔了,这叫天灾人祸不论。小点儿当铺这把火着的邪门,从里到外烧成了白地,这块牌匾却完好无损。这么大的火,谁也瞒不住,在这儿当过东西的人都拿当票来索赔,门口排起了长龙,都是要钱的。掌柜的欲哭无泪,心说:早知道我再加把火连牌匾一块烧了也就省心了。后悔归后悔,难受归难受,该赔也得赔啊!掏空这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儿才刚够赔的,偌大一个小点儿当铺,转眼间就落败了。
  回过头接着说崔老道。背上大葫芦出了城门,一路之上免不了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守家在地虽然淡泊,却不必担惊受怕;若到外方行走,陆路有鞍马之劳,又有虎豹豺狼,还要提防响马草寇、剪径的强盗;水路有波涛之险,又有蛟龙鱼鳌,更须防范钻舱的水贼抽帮打劫。真可以说是“不历风波险、不知行路难”。崔老道雇不起鞍马舟车,腿儿着去太原城,凭借三寸不烂之舌,逢村过店摇铃卖卦,挣了盘缠继续赶路。说话这是在民国初年,城里人信这一套的少了,乡下人仍是迷信的居多,但凡是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个高人问问,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如何才能趋吉辟凶;家里东西找不着了,也求他们指点。最可气的就是有一路失目的先生摇铃算卦帮人找东西,你说你瞪俩大眼都找不着,他瞎摸合眼的不纯属蒙人吗?这还是家里有事儿的,没事儿的也得问问,要不然心里没着没落的。正好崔老道又是从天津卫出来的,惯于信口雌黄、胡吹乱侃,途中对付一口吃喝倒也不难。
  简短截说,崔老道打天津卫出来,走霸州、容城、徐水、保定,过定州、新乐,进石家庄,又往西走到了阳泉,出直隶进入了山西地界,再往前走过了寿阳,紧赶慢赶马不停蹄,这一日终于来到了太原城外。
  太原控带山河、襟冲四塞,乃古来兵家必争之地,龙盘虎踞、风云际会,曾经几度兴盛、几度衰败。山西人最会做生意,因此城中商贾云集,南来的北走的做买的做卖的,好一番热闹景象。崔老道在城下用道眼一看,但见尘世滚滚、车马纷纷,却瞧不出何处有妖气,想必那个妖怪受困太久,可能找地方躲起来了,一时还不敢出来吃人。无奈城中军民众多、千家万户、熙来攘往,又没个头绪,却叫人如何找寻?总不能挨家敲门去看,那非让人打出来不可。崔老道无计可施,摸了摸身上还有几个铜子儿,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已然到了山西,急也不急在一时,贫道我先来上一碗刀削面,等吃饱喝足了,再从容计较不迟。当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整顿道袍道冠,掸去一路风尘,昂首迈步进了城门,这才要大闹太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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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的刀削面四海驰名,还得配上山西老陈醋,当地的陈醋讲究“三伏暴晒,三九捞冰”,入口甜香绵软,倒出来黑中透紫,跟茄子皮一个颜色,干喝都上瘾。吃刀削面离不开老陈醋,还要放足了辣油,一碗面下去满头大汗,酣畅淋漓,从里到外那么舒坦。
  崔老道吃不起讲究的,也进不起大饭庄子,随便找了一家门脸儿不大的面馆。您可别看这面馆小,味道却一点儿不差。这地方是刀削面的窝子,城里大大小小的面馆不计其数、多如牛毛,各有各的绝活儿,味道不好可干不下去。崔道爷掸去身上的尘土,迈步进屋坐定了。面馆的小伙计见来了客人,赶忙上来招呼。崔老道实实在在地点了一大碗刀削面,狼吞虎咽吃完了,还觉得没解馋,干脆又来了一大碗。实实在在两大碗刀削面吃下去,撑得肚子溜圆,只好扶着墙出去。正好吹来一阵风,将他头上的道冠吹掉了,想捡弯不下腰,又舍不得扔下,这可是吃饭的行头。崔老道真有主意,用脚踢着道冠一路往前走,什么时候肚子里的东西遛下去了,什么时候再捡。削面馆的小伙计出来倒水,见崔老道一边踢帽子一边往前走,不知练的什么功,但是看这意思准是削面吃多了,忙端来一碗面汤让崔老道喝下去,又把道冠给他捡了起来。打这儿开始崔老道才明白,刀削面不能吃到十成饱,吃完了喝碗面汤,这叫原汤化原食。以后他再吃完刀削面,必定会连喝三碗不要钱的面汤。
  咱先不提后话,且说崔老道喝完了面汤,心下思量:此时刚过晌午,何不摆上卦摊做生意,挣几个住宿、吃饭的钱?大街之上南来北往的人这么多,也方便打听消息。不过太原城中不比乡下,按以前跑江湖做生意的规矩,为了避免黑白两道找麻烦,初来乍到必须先去拜会地方上的地保。自古说“不怕官,只怕管”,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地保虽然没有官衔,也不穿官衣,但要是不把这种人打点好了,你甭想在这儿混饭吃。
  崔老道一想,就这么办吧!可他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就跟给他送面汤的小伙计打听,太原城中什么地方热闹,地保又是哪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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