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节

  此时飘散的雪花忽然而至,在无风的午后轻飘飘的落下,落在陈娇皎白的裘皮上凝成晶莹雪粒,落在卫青银亮的轻铠上化作氤氲的水汽。
  “下雪了。”陈娇抬起头,下颌扬起美丽的弧线,她凝视着空中飘下的雪,伸出手,让雪花在指尖绽放。
  卫青不觉抬起头,仰望着雪中的陈娇,那一刻他从未觉得世上会有如此高贵清冷,宛若神明的女子。
  “卫青,此去边关,望你实现夙愿,初战告捷。”陈娇垂下眼眸,掩起了方才那一抹轻灵的稚气,又变的端庄傲然。
  她摆摆手,带着侍女从卫青身边走过,夹杂着雪花的冷冽的空气中留下龙脑香的味道。
  “下臣还未恭喜娘娘,喜得麒麟双子。”卫青站起身,望着陈娇的背影说,他说完又轻轻的摇头笑了,似乎是对她未能听到的祝福感到可笑。
  即使不说她也会幸福的吧。卫青从来真诚,他觉得皇后值得世上所有人仰慕,无关风月。
  元光四年春,汉军利用聂一之计于马邑伏击匈奴单于,三十万大军调动最终还是令多疑的伊稚斜徘徊在武塞关前撤军,回撤的伊稚斜却忽然袭击雁门关,被早有准备的汉军击败,生性狡猾的伊稚斜从汉军的准备上看出披露,不敢再轻易的前往马邑,带兵撤回大漠。
  一直监视雁门动向的大行令王恢不敢贸然出兵追捕(他只有三万人,匈奴有十万,虽然攻城不下但是野战力量过于悬殊),只能按兵不动派人通知太尉韩安国等其他各部前来增援。
  在王恢等待的这段时间卫青的骑兵部队却用一并策略对匈奴垫后军队发起追击进攻,伊稚斜不敢在长城附近久留,见卫青追歼以为是汉军的诱病之计,后有埋伏,因此无心恋战,在组织有序的情况下且战且退。
  此时王恢却依然持续观望不敢出兵,最后是接到王恢增援通告紧急赶到的公孙贺增援卫青,在卫青的指挥下两支部队斩杀匈奴千人,获得此次对凶作战的小规模胜利。
  ☆、第244章 作战结果
  大汉□□容忍了匈奴将近百年,如今汉军三十万出兵边塞亮剑雁门却只得到了这么一个算不上胜利的结果。三十万大军啊,却斩杀了不到一千匈奴,那曾经无比硬气的王恢,更是眼睁睁的看着匈奴大军在眼皮底下溜走!
  百年雪耻的结果竟是一肚子窝囊气,这让积极备战充满期待的大汉天子如何能忍!
  战报一出王恢不日就接到回京诏书,下狱问责。而他面对御史的责问则声言此举保住了三万汉军的性命。
  其实王恢心中明白,就算他这一次抱住了三万汉军,也很难抱住自己的项上人头,因为天子刘彻派他北上本就是为了与匈奴作战血拼,不要说他身后还有韩安国率领的十几万大军作为后援,就算没有也要拼上一拼,更重要的是卫青已经在前线打起来了,他却还在观望!
  大汉律法,从不留败军之将(实话,汉朝打了败仗将军就要死),但更不能留不战之将。
  等待王恢的一纸诏书只有六个字:观望渎职,当斩。
  按照汉朝律法,死罪可有三种方式:第一种用钱恕罪,第二种宫刑代死,第三种就是实实在在的死罪。
  如果不是造反大罪或者上位者存心要某人必死,那么只要有钱,死罪都是可以免除的。王恢出身世家,又做了那么多年的九卿高官,银钱自然不是问题。他当然不想死,可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触怒天子,唯有打通渠道令天子近臣求情才有一条活路。
  王恢找到的这个人就是馆陶大长公主。
  馆陶大长公主收了王恢派人送来的千金,果然找了机会,在刘彻前往椒房殿探视陈娇和麒麟小皇子的时候向天子进言,为王恢说请。
  “陛下,王恢主战,杀他便是便宜了匈奴,若杀他天下还有谁再敢说与匈奴作战之事?”大长公主提起雁门战事便小心的开口。
  其他事都好说,但是这朝政,尤其是牵涉了战事的朝政,她也不敢在刘彻面前托大。
  刘彻听到王恢的名字,带着明丽微笑的面庞瞬间暗了下去,他将怀中的刘麒交给陈娇冷冷道:“三十万声势浩大,气壮山河,朕给了王恢机会,可他却空手而回铩羽而归,朕若不杀他,谁来平天下的怨恨之心!”
  刘彻的态度已经十分强硬明确:剑已出鞘,不见大血,此恨难休!
  大长公主还想再为王恢说两句,却见陈娇抱着刘麒站在刘彻身后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天子的答复很快就通过大长公主的人传到了王恢那里,身陷囹圄的王恢听说后长叹一声,苦笑道:“我明白了。”
  第二日王恢自刎于狱中。
  此时驻扎在雁门关一带的汉军还不知天子的决策,他们依然尽职尽责的履行着军人戍边的天职。
  公孙贺驻军大营的其中一件普通营帐里,青袍长衣的张琳琅一边为陈君爱解着胳膊上带血的绷带一边摇头嗔怒道:“你真是不消停,说好只是来见识见识我才去央求公孙表舅偷偷摸摸的带你来雁门关,你,你还真敢往战场上跑啊!这事要是让大长公主知道了,我肯定要被老爷子打断腿!”
  陈君爱垂首叹了口气,他也没想到当时战场上会这般凶险,他毕竟只是个少年,有着想上战场的梦想,却不曾想此次真切的体会了一回死里逃生,亲眼见识了匈奴骑兵的可怕与强悍。
  张琳琅利落的丢开绷带,看着陈君爱手臂上深深的伤口眉头紧紧的蹙着气道:“你以后干什么事儿之前能不能跟我说一声,我求你了我的亲生师弟,你不把我当宣平侯唯一的继承人没关系,但你就把我当一回师兄吧,行不行。”
  “琳琅”陈君爱看着有些发怒的张琳琅,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轻声说,“对不起。”
  张琳琅手上的动作一顿,习惯了陈君爱沉默的他真没想到会得到他的道歉,那样略带愧疚的语气,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长琳琅抿了抿下唇竟然有些过意不去,轻咳了一声拿过药粉道:“上药了昂,别喊疼。”
  陈君爱低低的恩了一声,张琳琅就在他伤处洒下了药粉,看着他的伤口一边涂药一边轻声叹道:“好歹也知会我一声,拦不住你总得跟你一起上战场吧。”
  “以后”陈君爱抬起头微微笑了,“一定叫上你一起去,我一个人死,也太寂寞了点。”
  “扯淡。”张琳琅也笑了,他们俩自幼在一处求学,总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此时帐外传来军士响亮的声音:“将军!”
  陈君爱与张琳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向了帐篷的入口处。
  帐帘被打开,外面白亮的塞外日光照进帐篷,在那一片炫目的光泽中以为身穿铠甲的俊朗将领走了进来。
  黑铠红巾,双目聚光,英挺的身姿稳重的气度,一眼就让陈君爱想起那个在战场上拉他上马救他于敌阵的人。
  “卫将军,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公孙贺请卫青陷入帐篷后很快就跟了进来,看到帐中的张琳琅不由愣了一下。
  “这是……我表外甥。”公孙贺眨眨眼指着张琳琅向卫清介绍道,“随军主簿。”
  张琳琅是极有教养的世家公子,他知道军中规矩素来是主将比天大,连忙起身向卫青行了一礼,“在下张琳琅,见过卫将军。”
  张琳琅虽不认得卫青却也听说此次出征军中有个卫青带领部下立了功,公孙贺方才又叫这人卫将军,想来必定就是那个卫青了。
  卫青微微一笑向他点头还礼。
  公孙贺并不知道这个被张琳琅带来的年轻人“陈君”就是皇后的弟弟、大长公主的宝贝少子陈君爱,只当是张琳琅游学时的朋友或长随,没想到那小子竟然偷偷跑到了战场上,为这事他还真想训斥张琳琅两句让他长长记性。
  公孙贺对张琳琅道:“卫将军想跟他说几句话,你跟我出来一下。”
  “是,将军。”张琳琅心中无奈一叹,自知这一顿臭骂是免不了了,瞟了陈君爱一眼挑挑眉毛无精打采的跟着公孙贺出去了。
  陈君爱的目光一直盯着卫青,看着他坐在了张琳琅方才的坐席处。
  “我是通过那位张主簿找到你的,那日是他到我军中带你离开。”卫青用他特有的醇厚嗓音平和的说。
  “多谢卫将军战场相救。”陈君爱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虽然是致谢,神情却依然淡淡的。
  “无妨。”卫青并不在意陈君爱冷淡的态度,他本性豪爽大度,在宫中虽然处处谨慎却跟军中粗犷血性的将士们很好相处。他看看陈君爱尚未来得及包扎的伤口道:“你的伤如何?”
  “无妨。”陈君爱用卫青答过的话回复了他,然后又问道,“你为何要找我?”
  “你很英勇。”卫青平视着陈君爱,坚毅的面容却一直给人谦和从容的感觉,“你叫什么名字?”
  ☆、第245章 马邑真相
  作为此次对凶作战有所斩获的功臣,卫青和公孙贺获得了天子的大力嘉奖,以此来变现大汉中央王朝打击匈奴的决心。
  由此一役卫青被封为关内侯,食邑一千三百户;公孙贺被封为南奅侯,食邑一千三百户。除此以外刘彻另赏她们二人各赏千金,绸缎绢匹仆从奴婢各百人。二人手下将领军士也各有封赏。
  一时间为汉朝数百年来第一次获取对凶作战胜利的两个人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当然有光便有影,自古朝中无完人,既然有人推崇卫青与公孙贺那便肯定有人非议质疑他们。公孙贺还倒罢了,毕竟是世家出身的天子近臣,可卫青却通过这场战役从一个骑奴出身的侍中一举封侯变为汉武一朝第一个因军功封侯的将军,不得不让人眼红。
  不少人都当面恭维卫青却在背地将他的战功归为运气——毕竟伊稚斜带领的是十万匈奴大军,而卫青手下不过万人,倘或伊稚斜真的掉头,卫青和他手下的将士早就一个不剩全部死在雁门关前了,哪里有命回来封侯。
  虽然刘彻晋封了卫青和公孙贺,可是这场战役的结果与他想象的相差太远,毕竟他倾举国之力调动了三十万大军,三十万大军啊,这不到一千人的小胜又如何能令他释怀。
  宣室殿前,一双精致的金丝翘头履在汉白玉石阶上落下——陈娇步下凤撵,在侍女的陪同下走向宣室殿后殿。
  陈娇上了御阶便见宏伟的廊柱下一名与其他羽林郎格格不入的金执吾站在耀眼的红漆柱下,那容貌五官看着倒是身为眼熟。
  陈娇仔细看去竟然笑了,轻轻抬手,朝那人示意:“东方朔。”
  穿着金执吾衣裳的东方朔这才一本正经的走上来想陈娇行了一礼:“末将拜见皇后娘娘。”
  东方朔向来是个足智多谋的诙谐之人,只因他总在刘彻面前用些小手段让天子吃瘪,惹得刘彻不大受用,所以故意惩罚他让他一个文人去做金执吾。
  陈娇以前总在刘彻身边见相貌堂堂风流倜傥的东方朔,所以如今再看他无论他的衣着还是说话的语气都与之前大相径庭,陈娇忍不住就想笑,可是想起自己的来意她又笑不出了。
  “东方朔,听说天子方才召韩安国觐见,刚下旨让他去渔阳做太守是不是?”陈娇近前问东方朔。
  东方朔仍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答道:“是。”
  陈娇说这话显然不是为了让他答这一个字,有些不悦的说:“你给本宫好好说话,不然你也不用只做这三个月的金执吾,本宫让你长长久久的到司马门去做一辈子金执吾。”
  东方朔为人原本就幽默,他的正经也是勉强装出来了,巴不得不要呢,如今一听陈娇的话便将活络的眼珠一转,看着陈娇道:“那娘娘想问何事?”
  “天子如今情绪如何?”陈娇问他。
  东方朔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略含深意的笑了,他道:“娘娘此来可是劝陛下不要为马邑之事再动怒火?”
  “正是。”陈娇答道,“虽然此次众将无功居多,但并非人人获罪,韩安国毕竟曾位列三公,如今只因马邑之事就让他弃爵贬官到渔阳守边,似乎难以服众,陛下若是因怒贬斥重臣,于朝政恐怕有害无益。”
  东方朔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不过却并没有按照陈娇的思路说下去,只道:“娘娘若是为了让陛下消火而来,那您大可不必进去了。”
  “恩?”陈娇蹙了眉心不解的盯着东方朔,“你是何意?”
  东方朔笑道:“因为陛下并不生气,陛下也绝不是因为愤怒就不顾朝局追责重臣的平庸帝王。”
  东方朔很喜欢卖弄他的才华,但他却又的确才华横溢,因此无论他怎么故弄玄虚,别人也有继续听下去的意义,也正是如此他才敢时不时的摸摸天子的老虎屁股。
  “娘娘,其实陛下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无论这场设于马邑的埋伏成与不成。所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真的生气,至少不会像您和朝中大臣们看到的那样生气。”东方朔靠近陈娇一点压低声音道,“娘娘可曾想过,三十万大军设下埋伏,这么多人,军未动,风先动,岂可瞒尽天下之人?”
  “你的意思是,天子知道此举必定不成?”陈娇惊讶极了,三十万大军光是出征准备和粮草辎重都要调配半年之久,刘彻怎么可能用这么大的代价去做一件必定失败的事呢?
  “并不尽然。”东方朔摇头微笑道,“若是能成,那肯定是一本万利,连匈奴单于都会死于陛下设计的埋伏,这条计策的诱惑太大了,就算是寄事于侥幸也绝对值得去做,况且陛下一代雄主,又岂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至于成与不成,娘娘,其实事未成对陛下而言也未必不好,只是另一种谋略罢了。”
  陈娇想了想道:“针对韩安国在军中威信?”
  “一小半。”东方朔继续解释道,“韩安国当年做太尉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天子何曾想过让他这个半生军功的人坐上节制天下兵权的位子。太皇太后在世时陛下最大的危机来自于那些野心勃勃的藩王和不知天高的诸侯世家,韩安国为人稳重,手腕圆滑,陛下不动他他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可是太皇太后故去迟早是要换掉他的。不过韩安国此人确实足够厉害,不但处理政事滴水不漏,还在西南也立下功勋,换掉他谈何容易?这是其一。其二,您瞧窦家那位章武侯,过不了多久,只怕他就再也不是诸侯的一员了,恐怕连同整个窦家两代人的风光都要被他这一把挥霍干净了。”
  陈娇听罢东方朔的分解,轻抿着下唇不说话了,她想的是太皇太后对她极好,窦家怎么说也是她母亲的母族,她不应该眼睁睁的看着窦家倒台。
  尽管陈娇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东方朔似乎已经看出了她的心思。
  “娘娘,下臣知道窦家与大长公主和您都有撇不开的亲缘关系,但是有些人就是救也救不起,有些话就是说了也白说,何必搭上自己呢?您知道窦家真正扶植或效忠的人是谁吗,您确定是您?娘娘您可是姓陈啊,窦家是与您有亲,那窦家与陛下就没有亲了吗?当初薄太皇太后去世后景帝又是如何冷落薄家的?”
  东方朔说着说着就有些感叹,他是个喜欢展示才华的人,在劝说陈娇的同时也是在向她展示自己的才智:“娘娘,一个外戚世家的崛起总是伴随着另外一个世家的衰落,而世家之间沾亲带故是难免的,若您所有的好都想沾着,也确实沾到了,那您可真要小心了,因为最碍眼就不再是他们了。娘娘聪慧高贵,可万万不要让自己到了那步田地啊。”
  陈娇沉思着,半晌才轻轻的出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那种令人的高贵又重新出现在她艳丽的脸上,她看向东方朔道:“东方朔,从今起你不必再做金执吾了,本公会向陛下陈情,给你一个恩典,准备回去继续做你的郎官吧。”
  马邑之战后,朝堂上的势力对比又出现了新的格局,韩安国降任渔阳太守,太尉一职被裁撤军权暂由天子节制;窦长丰除侯,窦氏一系半数子孙都被解送原籍。窦婴因为天子此次对窦长丰和韩安国的不公抉择几次进言规劝天子直接让刘彻免了职,由薛泽暂任丞相。
  窦婴被免职后朝中大臣再也不敢对马邑之事多言置喙,他们每一个人似乎都感受到了天子对匈奴作战的决心,冷然的坚定,那种严肃的态度,令每一个人都不敢再怠慢对凶作战。
  卫青封侯之后生活依然没有什么干煸,他还是留在虎贲营里,日日带领军士训练,研究对匈奴进一步作战的策略。
  日子仿佛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去了,三个月后跟着陈君爱一起混进虎贲营的公子哥张琳琅在军队的百般训练下,终于熬过了最初的不适应,可就在他跟着张君爱快要慢慢习惯了军队生活的时候,他一不小心就碰上了一个不该碰见的人。
  这个人就是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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