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晚风夹杂着湿润的凉气,拂起黑色的缎发和遮面的蜡染布,何漱衣抬手轻轻的拨了下,默默的跨过门槛,走出府邸。
  她要去酉水的那片树林山地,探查究竟。
  举步正要走,却不妨会被人叫住:“阿梨姑娘。”
  叫她的不是别个,却是永夫人。夜色把她包裹在一片模糊里,她从小门走出,渐渐的清晰。一袭丧服,简单的发髻上统共只插了一对累丝珠钗。
  在何漱衣看来,她这番装扮虽说悲痛,却自有一派庄重典雅的气韵。
  “阿梨姑娘,怎么这么晚还要出门?”永夫人关切的询问,手间一串佛珠子被拨得轻轻作响。
  何漱衣看了眼那佛珠串子,道:“真想不到,在信奉巫傩文化的湘国,也会有念佛的人。”
  永夫人笑了笑:“阿梨姑娘到底是年轻了,这儒、道、佛、巫啊,不管信什么都不过是个念想。可知生活中总有那么些折磨人的事,人被折磨得不行了,便托付个念想,聊以□□。”
  这言外之意,何漱衣自是听得出来。折磨永夫人的还会有什么呢?无子嗣、丈夫纳妾,妾室又恃宠而骄蹬鼻子上眼。
  深闺妇人也难做啊。
  永夫人露出些微的惭愧之色,“今天白天在后院里,让你们看笑话了。章氏素来对我不恭不敬的,在外人的面前也不给我留脸面,倒是让你们尴尬。”
  何漱衣淡淡道:“我无所谓,只不过章氏那样撒泼,反而自失气度。”
  “她也不需要什么气度。”永夫人苦笑:“老爷宠她,她又生了两个孩子,在这个家里俨然就是正主。我这两年吃斋念佛,不愿意多搭理她,她却处处闹我,就巴不得给我弄个错处,叫老爷把我扫地出门。”
  何漱衣幽幽问:“永夫人害怕被休?”
  永夫人默了默,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怕倒是也算不上了,只是心里面到底是怄着口气,时常就会后悔为何年轻的时候非要选择这个男人……”
  何漱衣也曾有过后悔的情绪,那种感觉,大概是比喝了慢性□□还要痛苦,整颗心就跟被千万根针扎了似的,扎过一轮又是一轮。
  永夫人道:“阿梨姑娘,虽然你我不曾相识,但从你身上,我好像看见了年轻时的影子,所以,作为过来人,有些话我希望能对你有益……”
  “请说吧。”何漱衣凝视着永夫人的眼,那双眼睛疲惫、充满了岁月的折磨,却无比的认真。
  “阿梨姑娘,千金易得、良人难求。如果你要嫁的男人不能一辈子都只宠爱你一个,那便宁可不嫁。自己养活自己纵是清苦,好歹也自在,总比看着他娶进别的女人来得好,那才是怄不完的气。”
  何漱衣很想说声谢谢,但沉默了半晌后,说出口的却是另外的话:“嫁人……我连朋友都没有,又何须考虑嫁人的事……”
  这让永夫人颇感意外,“怎么说起这样丧气的话了?我知道,你和桃夭姑娘是朋友,还有乾州国师府来的那几位客人。”
  何漱衣没有说话,眼底微凉,似幽月寒潭。
  永夫人喟叹着笑道:“我到底是过来人,看事情还是有点准头的。我能看出阿梨姑娘是个看似冰冷淡漠,实则可爱善良的人,表面上像个缥缈的仙女,把旁人当作人生中的过客那般若即若离,但事实上你是打心眼的关心他们,尤其是国师府的那位黑衣公子。你在看他的时候,不自觉的就会流露些人气出来,不再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了。”
  何漱衣无法描述她此刻心里的感觉。
  她完全可以像漠视温茗那样,不理会永夫人的话。可是,这些话却好似无孔不入,逼得何漱衣一字一字全都听进去了。
  想否认,却又发现,如果不是不愿承认,又何必急着否认呢?
  她良久也未能回答。
  永夫人像看着女儿那样,慈爱的端详何漱衣,抬手温柔的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
  “好了,我们进去吧,你今晚也别想着出去了,我看待会儿要下雨。”
  何漱衣被永夫人轻轻的揽住,跟着她的步子,踏回到院中。
  夜鸦南飞,嘶哑的啼叫声阵阵传来。嗅着永夫人身上淡淡的清香,感受着她慈祥的关爱,何漱衣不知怎的,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听微哥哥说过,她的全家都丧生在一场大火之中,唯有她被他救出。
  那场大火,她至今还历历在目,那时候的她不过三四岁的年纪。
  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那她的人生,会不会一切都将不同?
  何漱衣幽幽唏嘘,转而凝视永夫人的眉心,郑重道:“近日,你会有血光之灾,务必小心为上……”
  这晚,下雨了。
  春雷阵阵,雨水淅淅。
  一整夜,瓦当上都是雨水敲打的声音。这样细碎、清澈的声响,竟然让何漱衣辗转反侧,一夜没能睡好。
  待到翌日,雨还没停,院里院外都已经湿的泥泞。
  永夫人见何漱衣被雨困在府里,有些无聊,便喊她到厨房来,问她可有兴趣共同做菜。
  何漱衣对永夫人有着难以言说的亲近,自然同意了,两人合计了一番,决定做个爆炒猪蹄。
  猪蹄是清晨的时候丫鬟冒雨买来的新鲜货,已拔去了细毛,洗得干干净净。
  永夫人拿刀在中间划口,用加了料酒和姜片的水飞过,把猪蹄和切段的葱、拍块的姜一起倒进砂锅里,控制着火候慢炖至烂熟,尔后捞出切开。
  何漱衣也切好了油菜和香菇,焯了油盐水后过凉。
  起了热锅,两人把各自处理的食材合在一个锅里,葱姜蒜、白糖、花椒、老抽、芝麻油等等依次进锅,猪蹄烧的是越发鲜香四溢,引了两个丫鬟称奇不说,还把谢天和谢地给引过来了。
  “哇,好香啊,阿梨姑娘,这是你做的啊!”谢地还没进厨房就称赞起来。
  谢天更是夸道:“阿梨姑娘太厉害了,我已经几百年没闻到这么美味的食物了,在国师府天天吃的都是猪食。”
  何漱衣立刻想起自己初进府的那天,被招待的那一桌菜还有红枣老鸭汤,心想你们还知道吃的是猪食。
  她道:“永夫人的厨艺精湛,我只是当帮手。”
  “哪里哪里,太谦虚啦!”谢天呼道:“阿梨姑娘,我们强烈要求你嫁进我们府里,当我们的女主子!”
  “想改善伙食,还是换个厨子比较实际。”何漱衣瞟了谢天一眼,问道:“那两个人呢?”
  “他们俩啊,跟着永县令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哎呀糟了!早晨雨停了一小会儿,我让他们带雨具他们不带,这会儿还不知道被淋成什么鬼呢!”
  听言,何漱衣望向窗外,见雨势依然不小,心里竟隐隐有些担心。
  好在中午时分,谢珩和温茗就回来了,大概是从别处借了雨具,两人没有被淋得多湿。
  谢天谢地把他们俩拉到饭桌旁,竭力鼓吹爆炒猪蹄这盘美食,态度激昂,用词无比煽情,恨不得把永夫人无视掉,口口声声说爆炒猪蹄是何漱衣专门为谢珩做的。
  谢珩表情别扭的说:“我……不吃。”
  何漱衣这厢已经夹了个猪蹄,正要放进谢珩的碗里,见他这副仿佛要吞苍蝇的模样,便说:“猪蹄美容养颜。”
  他一个大男人美什么容、养什么颜?
  谢珩道:“我不饿。”
  何漱衣把猪蹄放进了他的碗里,淡淡道:“你确实生的英俊不凡,不需要美容养颜,但也不必表现的这么明显。”
  这女人……谢珩只觉得内伤又复发了。
  ☆、第12章 过于香甜的气味
  谢天见状,忙也夹了个肥肥大大的猪蹄,放进何漱衣的碗里,一脸奉承的笑意,“阿梨姑娘,他不吃你吃!他这人就是讨厌油腻的,还别扭呢。”
  谢珩锋利的目光扫来,又低头看碗里油光闪亮的猪蹄,胸口剧烈的起伏两遍,起身朝永夫人作揖,离席去了。
  谢天谢地一直看着谢珩离开,然后不约而同的对视。
  有猫腻!谢地冲着谢天眨眼睛。国师大人向来都是高高在上、气度慑人的,怎么撞上阿梨姑娘就这么憋屈了?还有阿梨姑娘,平日里看着安静淡漠,怎么就专和国师大人杠上了?有猫腻!他们有猫腻!
  谢天鄙视的撇撇嘴。你个白痴!猫腻个头啊猫腻,这叫有戏!有戏明白不?
  俩人就这么挤眉弄眼,夹在中间的永夫人哭笑不得,干脆专心吃饭,一边慈祥的看着何漱衣。
  只见何漱衣表面上泰然自若,但微紧的眼角还是泄露出她的心绪,她终究是在意谢天的那句话——谢珩讨厌油腻的东西。
  是她没有先打听清楚谢珩的口味,不能怪他。其实她早该想到的,国师府的饭菜那么难吃,谢珩的口味怎么会和正常人一样?
  于是饭后,何漱衣借县令府的厨房,炒了两道清淡的小菜,又从院子里摘了些早发的海棠,蒸出两块海棠糕,一起用个三层的竹条盒子装着,拎至谢珩的房间。
  门是虚掩着的,何漱衣还没敲门,就从门缝里看见,谢珩手里捏着一张奇怪的黄符。那符被折叠成一个三角形,隐约透出的图案,极为古老而狰狞。谢珩似是在摩挲这张怪符,片刻之后,又把它放进了衣下心口的位置。
  何漱衣敲了门。
  “进来吧。”
  她这方提着竹条盒子,踏入谢珩的房间。
  “是你?”他绷着脸打量何漱衣。
  她把竹条盒子放在他面前的八仙桌上,打开了盒盖子,一阵清香沁人的味道溢了出来。
  “谢天说你不喜欢油腻的东西,我做了些清淡的。”
  谢珩顿感意外,探究的目光对上何漱衣的眼睛。那双天然就朦胧的眸子,蒙了层浅浅的薄雾去,却掩不住内里的真诚。
  谢珩莫名就觉得,方才因她而崩裂的内伤,这会儿奇迹愈合了。
  见谢珩没拒绝,何漱衣便把竹条盒子一层层的打开,取出了清淡的拌笋丝、撒了鸡胸脯末末的清炒香菇,还有那盘新鲜的海棠糕,“这几天奔波忙碌,总不能饿着……尝尝这几样菜合不合口吧。”
  “谢谢”两个字当即就要溜出嘴边,谁料何漱衣又加上一句:“其实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国师府天天吃那样的猪食,如果你喜欢那种,恕我真的做不出来……”
  谢珩刹那间黑了脸,他刚才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这个女人温柔体贴。
  谢珩自嘲道:“我没有味觉。”
  何漱衣刚坐下,听了这话,讶然的抬眼看他。
  “我不但没有味觉,痛觉也很浅。”谢珩的唇角挂着一抹讽刺,“讨厌油腻,是因为油腻的东西会让我忆起一些不想忆起的东西。至于痛觉……呵,有时候受伤,流了好多血才隐隐感到痛,那会儿半截袖子都染成红色了。”
  何漱衣只觉得心房一紧,说不出的隐隐作痛。
  怪不得国师府的饭菜那么难吃,主子味觉无能,厨子就是直接糊弄,谢天谢地他们也没话说。
  还有痛觉的丧失,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谢珩这人,怎么总被怪毛病缠上呢?
  会不会,这些都是由他的恋尸癖所产生的后遗症……
  谢珩并不知面前这女人的猜想跨度越来越大,只是见她久也不说话,便找了别的话说:“阿梨,此前我就一直想问你,你的名字就叫阿梨?”
  何漱衣回神,点点头,“嗯。”
  “你的师门是何门何派?”
  “只是个小地方,也已经解散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暴露自己的来历。
  谢珩将信将疑,品了口海棠糕,体会不到滋味真的挺苦恼,唯有说:“很细腻。”
  何漱衣面纱下的唇,扬了扬。她也是女人,喜欢被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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