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李璟:九重悲(1)

  我掰着指头算到定云离开了八天。日子还得一天天的过下去。我窝在澄心堂拼命理政,这么多年从没看的那么仔细,我认真地看着,批着。李宁安把点心端上来,苦口婆心地劝我用膳,可我什么也吃不下。头昏脑涨的我,上了百尺楼,来到了二层——宫里最大的佛堂。
  我虔诚地礼佛敬香,可是袅袅香烟中,我看见马道元悲愤地看着我,喊道:“外仁内暴,何其伪也!欺天灭祖,必折后福!”
  我手拈心香,强自挺直了腰背跪在满堂塑金披彩的佛祖面前,心里恍惚想到:
  来禀告完事的李宁安,并没有提到萧阙执行此事的时候,马道元说过这些话,可我分明知道,这些话他就是说过的!寂静中,香雾腾起如线,仿佛那群被诛死的道人,就在这佛堂念着道家忏文。但我眼前分明又看见一双眼睛,那是父皇的眼睛。父皇穿得还是那么朴素,龙袍的袖子上还打着补丁,他一双眼犀利如刀,狠然瞪着我,指着我怒吼道:“李景通,你这个逆子!滥杀无辜,残暴不仁,大唐国在你手里能有好吗!”
  我想到小时候母后抱着我,爱我、护我,可是最后她却落到那步田地……这都是我的错!
  我心里的底气是彻底泄了。不知怎么的,虽然我努力回避,可是这时候我还是想起的定云。定云,你在哪里呢?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我拖着沉重的心事上朝,朝上的消息也不好。陈觉他们的兵力是很多,可是将领个个为了抢功,擅自行动,和李仁达的人交战,东打西打的,输多赢少,竟是一点光也没有沾到。
  下朝后,被贬为太子太傅的冯正中跟了我很久,然后他劝我说:“伯玉,太后仙逝,我知道你难受,可你也要振作一点;至于战事嘛,你看先皇,丢了一小块地他就魂不守舍的,可在我眼里,你是个英雄主啊,你应该看开一点,咱照样玩,过阵子看我们的将军把地争回来不就行了嘛。走吧,咱们上后湖看荷花,再不看,可就要谢了!走吧!”
  我脸色苍白,强作无事扭头打量了他一眼,“为了陈觉和你弟弟,你到手宰相没有了,我看你一点不失落嘛。”
  老冯长笑一声道:“你知道吗,自打烈祖昇元帝允许咱们交游以后,我就觉得只要能待在您身边,没事儿陪您谈谈诗,论论事,高兴了打个马球、蹴个鞠什么的,这辈子就知足了!再说了,在唐国,我还有什么没有啊!您对我们这些太子府的老人儿,可真是没说的!我不要做宰相,只要跟着你就行!”
  “唉!”我叹了一声,轻轻拍拍他的背,见他换掉了紫袍,只穿一身红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只柔柔对他说:“当了这个少傅,你恐怕不日就要远赴抚州外任了。今后咱俩想见面玩儿一玩就不易了,哎!走吧。”
  我凭风而立,御舟上黄绫纱帘迎风扬起,一如定云当时舞袂蹁跹。偌大的御舟上,与当日一样的微风中,我却倍感孤独。
  荡舟湖上,想想便叫人取了一张琴来,触手温凉,这分明是定云当年为我换的琴弦,琴身裂痕已修补妥帖,着意描了丁香纹样,我幽幽弹奏当初那首《懒画眉》,满脑子都是定云当初的样子。
  细细听来,远处楼阁之上,分明有人以笙和我,想来必是我何处不留心又惹了相思,那人吹得哀哀切切,似有无限难言幽恨,和我如今的心情,恰是一样。
  忽又想起前线的将士,要是这次败了,我要怎么向父皇交代呢?
  正中道:“陛下得了什么好句子,快快写下来,上去便找人唱出来,我们也好品评品评!”
  我琴声一滞,问他道:“正中,你做过亏心事没有?”
  冯正中想了想道:“要说谁没有做过亏心事,一听就是假的。我也欺了很多次心,有的事儿已经不记得了!”
  我道:“铺了纸,我写给你看。”
  小内侍端了一张小案,正中殷勤的铺了纸,我便挥毫写道: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我脑中一遍遍闪过,她愿意跟我来云暖楼,她跟我一起走在宝华观的花径上,她和我一起去钟山,向往着无羁绊放浪形骸的日子。我和她本是一种人,她不就该配着我吗?可我,为什么就得不到她的心呢?不,不!她的心原是我的,却被我不小心丢了。
  我最珍惜的情愫,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我打下江山,又有什么用处呢?想到这里,我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了,脸色也显出病色,大不如前了。
  冯正中是个情场高手,看我那样子,他随手拿起我的墨宝,叠了个方胜贴身藏着,便出声笑我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命’,伯玉,我这首《长命女》也是写来劝你的,天下的美人都是你的,何必为了一个……”
  我摇了摇手,“没的事儿,谁说我为个道人伤神了?没的事,绝没的事儿……”
  我嘴里硬着,心里却没底,稍后的晚膳,我什么也吃不下,但逞强喝了许多酒,我带醉闯进了百尺楼的地道,又去了燕云馆。
  墙上的那首诗,带着眉笔的脂粉气,定云娟秀的字体映入了我的眼帘,定云,你只在高士过处停,我这昏君你当然是不屑一顾的。
  我看了一会子,忽然觉得肚里翻江倒海的,无处可奔,便在燕云馆中吐了个七零八落。跟我出来的两个小太监,急忙把地面收拾了,我便昏昏沉沉地躺在定云的榻上,睡了一回。虽蒙了被,但还是冷入骨髓,心里一时糊涂、一时清醒,却是发起高烧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朦胧醒来,只见钟凝烟、李玉涴、冯曼曼等许多人围着我啜泣。
  钟凝烟道:“好好的宫里,皇上偏生不待,这才几日,便在这里成了这个样子!”
  我道:“别这个样子,朕也没事。喝多了罢了!”
  钟凝烟哀哀哭道:“皇上……皇上曾对臣妾说过,槽糠之妻,我定不负之。如今臣妾就在这里,难道,难道皇上觉得、觉得臣妾不好么……”
  我轻轻擦了凝烟的泪,道:“烟儿没有不好,都是朕不好。天晚了,烟儿领爱妃们回去,待朕好一点,就去看你们……”
  钟凝烟答应了“是”,没有多留,也就领着李贤妃、凌水清、陈盏花、陆紊等出了燕云馆。只有冯曼曼不走,依旧在那里守我,她冷冷道:“你我真的到了这一步,你连句话都不愿和我说了么?”
  我见她绷不住了,泪珠一颗颗往下抛着,心里好生难受,想到我与她过往也多有小儿女间的的快活,我不觉温柔如水:“我知道,亏得最多的就是你。曼曼,你放心,要是我死了,我也舍不得让你去那尼院里受苦。我会放了你,给你置所宅子,你就去宫外好好生活吧。”
  冯曼曼冷然道:“难得你不敷衍我,竟还是想着我的。可是,你要是不在了,我活着也没什么趣味,宫里宫外,也是一样的。只是我就是想不通,既然你与她这么辛苦,为何就不能顾着点眼前之人呢?”
  我落了泪,阖了眼不敢看她,只徐徐答应道:“你既这样说,朕以后不让她进宫,也不再……不再见她就是了……着人把燕云馆封了,把那…把那地道也堵了吧。”
  其实,不待太医说,我心里明白,我已两天没进一粒米了,吃下的东西,动辄吐尽,这般吃不得东西的病,便再强的人能撑几日?千万不可让她回来,免得瞧见了我最后那恹恹待死的样儿。
  曼曼道:“几日光景就憔悴至此,不如弃了御医,从外头召医吧。”
  我摇摇头道:“不用的。常言道,人的命天注定,强求不得的。就由凌大夫治着,我且捱着吧。待我想通了,自当回…回宫去。”
  冯曼曼幽幽叹了一口气,那深邃的美目,含着盈盈泪意,凄艳绝人,想必是她冷了心,淡然道:“到这地步,你也不必自欺了。我…我便求我哥去找那道人回来,璟哥,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好起来啊!”她说着便伤心起来了。她是我册封的妃子,要她去找定云回来,我又怎么忍心!
  当下我便拽了曼曼的手,劝她道:“爱妃莫哭,横竖是我负了你。常言一朝一朝臣,一朝后宫一朝人,今后,我若不在了,定留给你一纸书,好歹让你出去得个自在……”
  曼曼听了我的话,哭得更凶了。哎!我素来知道曼曼爱我。可定云,为何就不能这么在乎我呢?我不觉潸然,定云,你若说了这话,我就舍不得走了!定云,我自有我的傲气,可不会求你回来,你若不后悔便永远别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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