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哦,要随队出征么,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因为开颅造成的阴影,短时间内她都不想碰战场上那种尸体。
  而且伊崔这份拍到脸上来的文书虽然俸禄诱人,连印章都给她刻下了,显然是特地早早为她准备好的。可是她依然觉得没诚意:“伊哥哥,你整天叫我顾姑娘,都不觉得生分吗?”对,“没诚意”的重点在这里。
  她坐在那里不高兴地扭来扭去,将那份文书往旁边一扔,很嫌弃的样子,继续托腮盯着伊崔瞧。
  伊崔能赶她走吗?
  不能。
  他能强迫她答应这份邀请吗?
  也不能。
  必须是她来坐镇医官长吗?
  绝对。
  那么,他能引诱她同意吗?
  ……能。
  “那你,希望我称呼你什么?”伊崔从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这大概是他有史以来最僵硬的一个笑容,因为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出卖某些东西,以换取一份任命能被当事者同意。
  明明不该是这样。
  小丫头一向都很听话很好哄啊!
  “怎么能是我希望呢,”顾朝歌嘟嘴,表示不开心,“应该是你想要叫我什么嘛!”
  顾大夫?顾小大夫?当然不行。
  “朝歌?”他试探着问。
  “宋大哥啊,赵大哥啊,薛先生啊,他们都这么叫我,”顾朝歌懒洋洋地支着脑袋,补充一句,“哦,卫尚也这么叫我。”
  伊崔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他绝对不能这么叫。
  宋无衣他们如此称呼她,伊崔不觉得奇怪,但是那个卫家脑子有病的二公子也叫她“朝歌”?
  没来由的,伊崔感到不舒服。
  “阿朝?朝朝?小歌?阿歌?歌儿?”伊崔试探着说出一个个令他自己都觉得肉麻的称谓。说出来怎么都很奇怪,他实在是不习惯如此亲昵地称呼一个女子,便是连燕昭,他现在也常常叫他“君上”而非“阿昭”了。
  顾朝歌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情愿,心情蓦地低落下来。
  她想,他果然是对自己没有那种意思,不然怎么会连亲昵地称呼她都不愿意,总是客客气气叫她“顾、姑、娘”呢?
  唉,好难过。她忽然就没了争取的力气,不再看伊崔,软趴趴地在案桌一脚伏下,没精打采地收下那封刚刚被她丢到一边的任命状:“算啦,不为难你了,我答应便是。只是短时间内不要让我随军出征,一来要等瘟疫彻底结束,二来起码得将你的身体调养好之后才说。”
  她萎靡得像霜打的茄子,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失落。他真想伸出手去,摸摸这颗失落的小脑袋,温言安抚她几句。
  只是,他的理智比情感回笼更快。当她不再用那双亮得可怕的眼睛盯住他看的时候,伊崔觉得自己的脑子终于能够清醒过来,他开始察觉到了反常。
  仅仅是一个称呼而已,为何她要如此计较?
  蓦地,他又想起了那天清晨的事情。
  这时候,顾朝歌突然站了起来,她抓起那封任命状,轻轻地说:“那我走了啊,你要记得按时吃药,明日我再来给你把脉,这些日子,千万莫要熬夜。”她的语气又软又轻,像轻薄柔软的雨丝黏在人的心上,一根又一根,湿乎乎的,黏着,绕着,让人感觉到莫名的惆怅。
  伊崔望着她纤细的背影,蓦地感到一阵奇异的愧疚,他冲口而出:“朝小歌,没人的时候,我就这么叫你。”又好听,又上口,又亲昵,好像他们认识了很久很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一般。
  为什么是没人的时候呢?
  顾朝歌本来应该这么追问,可是他的声音真温柔,温柔中带着歉疚,听得她耳朵尖尖不由得红了。她转过身去,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羞涩而欢喜。
  刹那间,伊崔心里叮咚一下,好像某个以前朦朦胧胧从不触及的东西被刷的照亮。
  那天清晨的事情,或许……不是他的错觉。
  ☆、第32章 只要一只雪糕钱
  顾朝歌搬一张小板凳,守在炉灶前,眼巴巴瞅着炉子上小火慢熬的那锅粥。瞅着瞅着,开始眼皮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迷迷糊糊要睡过去。
  “丫头?”有人突然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
  “谁?谁叫我?”顾朝歌嗖地一下站起,面上还是没睡醒的茫然状态。
  “我,老吴,”近来累瘦了一圈的老吴嗅到粥香,整个人往那小砂锅贴过去,“香啊,熬的什么,里头还放了不少药材?”老吴的鼻子很灵,一闻就闻出来这是给人调养身体的药粥。
  “不、不是给你的!”顾朝歌着急地挡在老吴面前:“不可以偷吃!”
  心酸,当真心酸,这年头的小丫头一点都不懂得尊老敬老。他老吴虽然身子骨结实,可是陪着小丫头没日没夜在前区熬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饿了来厨房寻点吃的,小丫头就这种态度?
  看她这紧张的样儿……
  老吴嘿嘿一笑,一副过来人的神态:“给伊大人熬的?”
  顾朝歌一脸被戳穿的慌乱:“你怎么知道?是的呀,他是我的病人,我当然要对他负责!最近他事务繁杂,辛苦得很,自从滁州围城后就没有休息好过,我给他改了方子,不过光喝药可不够,还要加以药膳调理才最好。”
  啧啧,这振振有词的小样,八成是早就准备好的台词。当他老吴是外行么,这药膳虽好,可也并非必须,小姑娘明明是想给心上人献爱心啊。
  老吴嘿嘿一笑,知道小丫头脸皮薄,也不揭穿她,转而道:“那你怎么熬着熬着,自个睡着了?”
  顾朝歌低头搓衣角,小声答:“有点困。”入秋后天气渐凉,瘟疫的情况逐渐得到控制,她不再那样繁忙。可是骤然多了空闲时间,前些日子积攒下的劳累便爆发出来,她最近总觉得困倦。
  老吴叹气:“自己的身体自己得在乎,就算是大夫,也不是铜筋铁骨。你不把自己照顾好了,伊大人的药方啊药膳啊谁去弄?”
  顾朝歌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我还好呢。”伊崔比较重要嘛。
  她前几日给伊崔把了脉,发现脉象依然不好。前些时候她忙,没来得及细诊,于是这次看得特别仔细,要求伊崔将她走后他身上所发生的大事尽数说一遍。这次细问之下,才知去年冬天滁州遭遇张遂铭的军队围城,围城时间长达两月,直到燕昭率军攻击张遂铭的要穴,迫使他回援,终于解了滁州之围。
  围城两月断水断粮,忧心城破,也忧心援军,冬天本该“元忧平阳”,是滋阴潜阳的最好时候,伊崔却在这时遭遇围城,耗损元气。而之后春夏两季,红巾军势如破竹,他的工作也随之繁重,又加随军出征和扬州瘟疫二事,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糟到极致。
  天气不过稍微凉了些,他却已经在主事厅里生上炭炉了。
  思及此,顾朝歌的眉头紧皱,心事重重。
  老吴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凭经验他隐约猜了个大概,犹豫一下,他试着问:“伊大人的病不好治,是不是?”
  “只要他听我的话,不会太糟的。”顾朝歌如此说着,心中却对这个常年不听话的病人没什么信心,同时她突然想到,老吴既然这么问,是不是代表……
  “你给他把过脉,看过诊了?”顾朝歌目光灼灼盯着老吴,好像只要他点头,她就会把他立即丢进炉子毁尸灭迹。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伊崔具体能活多长时间,什么时候死这种残酷的事实!
  “没有,没有,我就是观他面色,预感不太好而已。我还没有那么神,不是病入膏肓的人,哪里能看得出具体日子,”老吴嘿嘿笑,安抚顾朝歌,“再说了,我家那本家传宝书你不是借去了么,上面说不定有好东西呢,那可是传说中仙人给我老吴家先祖的天书。”
  其实他在旁敲侧击问,顾朝歌借的这本是啥时候能还,虽然里头好多理论他读不懂,可是这不妨碍他将这书作为传家宝。
  顾朝歌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啊,我忘了!一直没看!”她匆匆忙忙从腰间口袋里翻出那本泛黄的“天书”,很是歉疚地对老吴讲:“我现在就看,看完一定还你。”
  “看完一定要马上还啊,这可是我的家传宝贝。”老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本泛黄卷边的书,压下从她手里夺过来的冲动,在厨房里摸着两个鸡腿,揣在怀里,走了。
  顾朝歌坐在炉边,一边看火,一边翻开这本泛黄的医书。她看得很仔细,她的底子扎实,老吴看不懂的东西,对她而言很可能不过是基本常识,可以一扫而过。
  可是这本书……
  真的挺有意思。
  一本书能有三成的新东西,已算一本难得的好书,而这本书竟有八成以上的内容是她从未听闻过的。里面甚至记载了许多奇异而神秘的古方,无法说明理论,却据说极为有效的传世奇方。
  书一页页翻过,顾朝歌的眼睛也越来越亮,她越看越兴奋,那是一种欲罢不能的久违感觉。她看得根本停不下来。
  而这样兴奋的结果便是,粥,糊底了……
  *
  上好的青瓷莲花碗,光线下照射呈完美的半透明状态,里面盛着小小一碗香喷喷的药粥。当然,这诱人的粥香里,隐约有一股可疑的糊味。
  伊崔用调羹搅了搅这碗粥,抬头对顾朝歌笑:“你说你在厨房待了足足一上午,便只熬出来了这么一小碗?”
  在厨房耗上满满一上午这种话,是顾朝歌为了向他讨好邀功,主动透露。可是当最终的成果只有这么可怜巴巴的一小碗时,“在厨房待了一上午”的话就变得可笑起来。
  更何况这粥虽然没有锅巴,却有种可疑的糊味。
  “我看书入神,一不小心煮过,糊底了……”顾朝歌低着脑袋,羞得快要把头埋到地下:“这一小碗,是我好不容易拯救下来的。”剩下的都彻底糊掉不能吃。
  “虽然可能味道有差,但是效果,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她眼巴巴地瞅着伊崔:“伊哥哥,你就吃一点,好不好?”
  她既然如此说了,伊崔哪能拒绝,横竖只有小小一碗,他一仰头,喉结滚几滚,便喝下了。
  味道还不算糟。
  看他吃得干干净净,顾朝歌喜上眉梢,很机智地没有问味道如何,径直收了碗,笑眯眯地跟他说:“我明天接着给你做别的啊,这次保证不会烧糊。要不是吴叔给的那本书太奇妙了,我才不会入迷忘了时间呢。给你做吃食,我都是特别特别小心仔细的……”她最后那句话说的很轻,好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可是伊崔偏偏能够听清。
  他知道她最近对他似乎太好了一些,超出一般病人和大夫关系的那种好,也超出了一般朋友的那种好。
  看着她收拾东西起身离开,伊崔心里微微一动,忽然开口叫住她:“顾姑娘。”
  顾朝歌的身形微微一顿,然后没有回头,接着往前走。
  伊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左右看了看,竟然又是四下无人,好像顾朝歌一来便自带清场作用,那些抱着一大堆事情要他处理的人全都不见了。于是,他唯有无奈地喊了一声:“朝小歌。”
  “诶,”顾朝歌轻轻脆脆应了,转身微笑,“干嘛?”
  “有个问题,希望你告诉我答案。”
  “什么?”
  “你……你答应留下来做医官长,”伊崔犹豫了一下,用很迟疑很缓慢的语速接着问下去,“其中,是否有考虑到我的因素?”
  如果顾朝歌是个有经验的女人,此时她应该讳莫如深地微笑,反问他:“你认为呢?”然后扬长而去,让伊崔一个人纠结猜测。
  可是她只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小姑娘,所以伊崔这么一问,她的脸立刻变成米分红色,支支吾吾:“那个,那个,啊呀……怎么可能没有嘛!”她说完,一扭身,飞快地跑走。独留伊崔在原处,愣愣地思考着她的话以及她的反应和语气,个中所代表的真正涵义。
  “之岚,在忙?”不看场合想进就进的人,除了燕昭不会有别人。他近日在水战上小试牛刀,成效不错,还新得了一员大将褚东垣,心情十分之好。
  “刚刚走的,那是顾小大夫?”燕昭径自在伊崔面前坐下,笑道:“她近日找你找得很勤啊。”
  “你也这么觉得,”伊崔皱了皱眉头,“会不会……太勤快了些?”
  “嗬,”燕昭往椅背上一靠,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她想你,自然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找借口来看你,这种程度,不算特别勤快。”
  伊崔的眉头皱得更紧:“这种话不要随便乱说,对人家姑娘的名声不好。”
  燕昭很没有主君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我随便乱说?人人都能看出来,莫非你不清楚?顾小大夫是个好姑娘,别辜负人家。”
  “唉,我家阿潆也是个顶顶好的姑娘,我可不能负她。之岚,你说和卫家联姻的时机,到了没啊?”
  这话题的转向,快得……
  伊崔无奈地看了好友一眼,知晓他特意不带亲兵,单独来找自己,估计就是为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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