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漫山坡

  偌大码头,行人来来往往,一名裹着头巾的妇人坐在地上大声嚎哭:“你们这群坏人,快把我女儿交出来。大家快来看啊,蓬莱拐卖良家女子,欺压老幼妇孺啊……”
  她身旁站着一名男子,似是她丈夫,双手笼着袖子,目光时不时地扫过人群,似探查什么东西。二人身旁带着一名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与一名三四岁的小男孩,年幼孩子正在大声啼哭。
  紫衣女弟子领着清瑶下船,冷不防被冲过来的妇人一把抓住:“女儿啊,过去是娘亲对不起你,不该把你一人丢在那里的。娘亲后来还打听过,林家庄被烧毁了,哪里知道你还活着……”
  “我不是您女儿,快放开。”紫衣女子眉头蹙了蹙,想甩开又怕伤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女儿,你不能去蓬莱啊,否则那恶鬼会杀了娘亲的……”妇人并不放开,只自顾自念叨。
  “放开……”紫衣女子淡淡瞥了林清瑶一眼,目中似有怜悯,又有些无奈。
  后者心里一个咯噔,无奈上前: “您认错人了。这位师姐不是您要找到人,我才是林清瑶。”
  那妇人忙松开师姐,迅速抱紧她的胳膊,嘤嘤哭泣道:“瑶儿,以前是娘亲不对,你随娘亲回去好不好,以后我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望着陌生的妇人,那个丢在人群中也认不出的便宜娘亲,不由好笑道:“我为何要随你们回去?”
  “娘知道你恨娘,只是那厉鬼给娘托梦,说你要去蓬莱,如不加以阻止,我们全家的运道会被你一人吸走,会让我们死无葬生之地啊……”妇人说到动情的地方,不由得拿着帕子抹着眼泪。
  她没有提,那厉鬼还说,瑶儿是有仙缘的,只要他们一家好好待她,自此便福泽绵延。
  “厉鬼是谁,长什么样,为何只给你们托梦?”
  “我们哪里晓得他是谁,长什么样,当时吓得看都不敢看的呀。何况,厉鬼一般不只敢给凡人托梦么,你们仙家仙气那么盛,厉鬼也不敢近身哪。”妇人身旁的男子上前解释道。
  林清瑶想了想,心情愈发烦乱,不动神色地想抽出胳膊,那只手却捏得更紧,她忍痛蹙眉道:“抱歉。您的女儿已经不在了,请回吧。”
  妇人眼中满是失望:“瑶儿,你说实话,是不是还恨着娘?”
  她摇了摇头:“没有”
  “那为什么......”妇人眸底一亮。
  “于我而言,你们都不过陌生人罢了,不该有期待,更谈不上爱恨。”
  她望着面前比她略矮的妇人,见其眼中光芒黯了下去,心中到底不忍,又解释道,“世道本艰,人生实苦。在那样的境遇下,您做出的选择,我能理解,并不怪您。不过,虽然能理解,却并不认同。您有自己的选择,我亦有自己的抉择。我尊重您的选择,也请您尊重我的意愿,给彼此留一点体面。”
  妇人泪盈于睫,半晌不能言语。
  男子见状,上前冷声指责:“清瑶丫头,你母亲十月怀胎才生下你,你竟然如此不孝,抛弃至亲,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听说蓬莱招收年幼弟子,得征询父母同意,没有你母亲同意,瑶丫头,你休想入蓬莱。”
  他恫吓完,语气又缓了缓,柔声道,“何况,都是一家人,大家也别闹得太难看,没必要让外人看笑话不是?”
  听到外面的声音,船内新老弟子们走了出来,码头上人渐渐多了起来。男子目光扫过人群,随即推了一把妇人,妇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立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控诉:“瑶儿,娘亲是真的想着你,才来找你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哪有不爱孩子的爹娘?你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的骨血,我,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地生下来……”
  路人指指点点,她心绪烦乱,索性别开头去,冷冷道:“十月怀胎,与我何干?被生下由不得自己选择,可是,生与不生,你却可以选择。”
  “你可以说命运弄人,你也不想这样的。既然如此,你们又何必咄咄逼人?若真的爱,为何不给彼此体面,各自相安,互相体谅,永不相扰?你们来寻我,不过为了自己不可明说的目的罢了。”
  夕阳收起最后一道光,乌云渐渐聚集,她低声恳求:“如果我可以让你们不再做那个梦,是否可以让我一人去蓬莱?”
  指指点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男子心头一急,大声指责道:“瑶丫头,你这些话实在太令人伤心和失望了。大家都来看看,这样的人,如何得道成仙?我定要在漫天神佛面前诉说诉说,说说你如何抛弃亲母,不顾弟妹的。你母亲一直放心不下你,我也念着你是她的骨血……”
  “好啊。”
  林清瑶扫了几人一眼,泪水在眼中打转,强扯出一个笑容,“我随你们回去。”
  “这就对了嘛。”男子眯了眯眼,“听说今日落选的弟子都能领到不少蓬莱仙药,那些拿出去卖可价值千金呢……”
  “千金又有何难,你们随我来便是。”林清瑶说着,便转身朝岸边走去。
  天渐渐黑透,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剩下见没有热闹可看,也各自回去吃晚饭,夫妇二人带着三人返回居住的客栈。
  “掌柜的,上些好酒好菜。”男子一进客栈吩咐道,径直大堂中央的桌上,见碧衣女子眼都不眨一下,心中更是高兴。
  “系上这个,不会再有恶鬼找你们了。”
  林清瑶给他们一人一只锦囊,接着又掏出身上所有钱财,“这些给你们路上做盘缠,日后也可以做点小本买卖。”
  “瑶瑶,你不与我一同走吗?怎么不见仙药?”妇女翻了翻几个锦囊,有些担忧道。
  “我为何要与你们一起走?”直到此刻,她忽然觉得好笑,爷爷从未短过家中花销,是以她刚刚掏出来的钱,几乎可以够普通百姓家过数十年了。
  男人啪地一声搁下筷子,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失望:“你这个臭丫头,刚刚不是说有千金的,怎么现在这么点钱就想打发我们?你不知道,你娘身体不好,弟弟妹妹还小,这家还要过日子呢……”
  “以前没有我,你们日子怎么过照过便是了。”
  “瑶儿,怎么能一样呢,你到底是娘的女儿……”妇人泪水涟涟,拉出身旁两个小孩,“快叫大姐姐和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姐姐……”两个孩子眼神怯怯的,声音也如蚊蝇,木讷着不敢上前。
  “说来说去,不过一身骨血。”林清瑶退后几步,手中不知何时冒出一把匕首,高高扬起,切入自己手腕。
  “如你们所愿,这一身骨血,还了便是。从今往后,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步入夜雨中。
  一灯如豆,在黑暗中摇摇晃晃,夫妇们呆愣了片刻,来不及反应,两个小娃娃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会出什么事吧。”妇人喃喃,孩子们嚎啕不止,她又手忙脚乱,再顾不上什么了。
  男人一边吃酒一边骂骂咧咧:“雨下这么大,走不远的。哼,看你生的好东西……”
  夜雨浇在脸上,林清瑶低头拨出匕首,伤口那么深,竟没有血流出来,心头忽然有些失落,到底算还了还是没有还,这戏会不会不够精彩啊。
  许是为了省钱,客栈离蓬莱仙舟停泊的码头甚远,她穿过一条老街,走进一片树林,忽然发现自己迷路了。
  夜里,雨越下越大,又如盆泼,低洼处积水快满上膝盖,她不知往哪个方向走,索性选了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休息。
  树林漆黑,不见一个人影,入耳只有阵阵雨声和哗啦流水身。
  春寒料峭,衣服湿透了,紧紧贴着身子,她咬紧牙关,只觉骨头都咯吱咯吱作响,抱紧自己也瑟瑟发抖。
  那对夫妇肯定无法指望,小白贪玩,风珏才认识不久,蓬莱同门刚打了个照面,彼此并不熟悉,估计都不会来了,她一一清点完,才发现自己如此孤独,心里又想着,若是爷爷在就好了。
  爷爷一定会来寻她的。
  若是爷爷找到她的时候,只见到她的尸体,该有多伤心。
  可是,谁让他们不早点来寻找呢,她又迷迷糊糊地想,他们也不知道啊。这样想着,不知睡着了几回,也不知醒了几次,只觉黑夜太漫长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躺在船舱里了。
  “师妹,你终于醒了。” 那名叫清欢的紫衣师姐正端着药进门,帮忙穿戴好,又一脸欢喜地通知小白与风珏。
  “抱歉,麻烦你们了。”林清瑶望着一脸疲惫的几人,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清欢坐到塌前,笑着安慰道:“这些事也不是你想发生的啊,不需要对我们道歉。何况,受伤的人是你,不要再伤心了。”
  林清瑶望了眼窗外,似已过了正午,踌躇着问道:“他们……那对夫妇有没有再来?”
  “估计不会再来了。大师兄告诉他们,你那夜去客栈后,一直未返仙舟,下落不明。何况,你当着他们的面……”清欢说着,轻轻瞥了眼风珏。
  林清瑶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太偏激了,若换一个人,会不会换个法子应对?”
  “那你可曾后悔?”风珏淡淡问道。
  林清瑶摇了摇头。
  风珏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叹了口气:“很多时候,不是想努力寻求圆满的解决途径便找得到这样的途径,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哎,凡人的事情,就是烦人。”小白满脸无所谓,“所谓覆水难收,有些过错经过再漫长的岁月也无法弥补,有些遗憾永无可能消除。所以,与其自己眼睛哭肿,不如先将别人气吐血,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何况,偶尔任性一下没有关系,偶尔哭一下也没关系,偶尔不坚强也没什么的。”
  泪珠在眼中打滚,林清瑶低头,嘟囔道:“小白,忽然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
  “怎么会呢,我待你永远不变。”
  小白静静盯着面前人,说得格外真诚,“你放心,我一定会站在你身后。”
  “然后趁你不备,变着法儿推你下坑。”
  “二狗子!”眼中泪珠子被气得掉了下来,她怒吼,瞬时为自己刚刚心里生出的细微感动感到可笑。
  “说了不许再这样叫我,得称呼一声大师兄……”
  ……
  天蒙蒙亮时,前往蓬莱的仙舟终于开动,红彤彤的太阳在海天之际探出头,散出万丈金光。
  船舱背后,林清瑶瞄了一眼那一动不动的白色背影,心中莫名惆怅,他又是为谁风露立中霄呢?
  不知过了多久,似感觉到身后目光,风珏回头,却看不到一个身影,无奈摇摇头,淡淡道:“出来吧。”
  林清瑶自窗后走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便问出心底的疑问:“给那对夫妇托梦的厉鬼,到底是谁?”
  为何会如此了解蓬莱,为何会知道他们的行踪,为何阻止她入蓬莱,可又不似要害她,这几天,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却始终不敢相信。
  “我也问过,他们也说不知道。不过,一般仙家身负功德,即便去世,也不会沦为厉鬼。”风珏望着面前女孩儿,目光复杂,寻思道,师叔消失于海面,这么久都未出现,恐怕凶多吉少。但又如何能告诉你这些,不过徒增烦忧罢了。
  太阳完全升了起来,光明万丈。
  他转身看着金灿灿的海面,忽然觉得,小白那句话没错,有些过错经过再漫长的岁月也无法弥补,有些遗憾永无可能消除。也因此,他们别无他法,只能带着满身心的伤,在新的生活中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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