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江医生微微用力,捏着我的手:“我和南风保证,不会去把他的母亲和爷爷告上法庭,是因为我本来没那个打算,也没那个胜算。我和你现在的家庭,处境,是没有办法与南家抗衡的,就像你说的,可以把这段录音放上网络,说不定会轰动一时,但可能很快就被镇压下来,因为有权威机构跑出来证明,这份录音是伪造的;又或许我们能说服那位张教师来做证,但他们想必能更快地拿出一份精神疾病证说他都是污蔑编纂,来自我们的诱导性证词……他们总会找到办法的,不是吗?接下来又会是一个恶性循环。”
  “……”我忽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这是什么呢,双肩如担千斤顶,我恐怕能明白压在我身上的是什么了。
  是妥协。
  是让我连抱怨和抗争的力气都荡然无存的妥协,也许我这会还能感觉到它们,但再过个几年,再经历几次这种事,我就会变成一个顺其自然得过且过的平常人,一个为了不辜负正常生活状态因此非常可怜悲哀的平常人。
  “所以就这么妥协了?”我最后一次发问。
  “不是妥协,时间会检验很多东西。”
  “但可能不会是真相。”
  “自己能做到心如明镜,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江医生右手放进裤兜,摸出来一张折叠整齐的白纸,递给我:“这两天我也尝试写过一些东西,想放到微博上,替你澄清一些事。想想还是算了,不管我们给出怎样的说法,那些人总会找到攻击点,所以,就给你看看,希望你高兴点。”
  我展开纸张的途中,江医生温柔地掐了掐我下巴:“我的小姑娘啊,我也舍不得你受委屈,你要知道。”
  ☆、48
  最后一张处方单
  “致部分网友:
  你们好。
  出于礼貌,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江苏省人民医院神经内科副主任医师江承淮,于1982年出生于南京本地,2004年本科毕业,2007年硕士毕业,2010年读完博士,2010年下旬正式入职省人民医院神经内科,之后两年时间,除却临床工作,还曾去香港,北京,上海多地进修,积累经验,并于2013年年初晋升副主任医师职称。
  从业期间,我们神经内科医疗团队,每年收容各类神经系统疑难危重病人一千人次,门诊诊治七万多人次,急诊抢救近一万人次,且治愈率颇高。
  自此,我的从医生涯,不说废寝忘食,兢兢业业,但也恪尽职守,问心无愧。
  2010年初,我和南女士,因父母之言建立夫妻关系,组成家庭。
  因婚约过于仓促,双方观念差异等因素,我们的婚后生活并不和睦。
  2012年中旬,南女士决定与我离婚。
  在这之前,我们已有一年多的分居生活。
  离婚过程简单平和,协议条理清晰,双方皆是自愿。
  此后我恢复单身。
  2014年,也就是今年年初,我才结实我现在的女友,开始我人生中的第二段感情经历。
  几天前,在我们科室的严重医暴事件中,我的前妻南女士曾因我身负重伤。
  我真诚感激她的见义勇为,也为她的人身伤害表示歉意,并且愿意承担所有医疗费用,支持相关部门对违法犯罪分子的调查判决工作。
  但我不需要来自你们的道德捆绑。
  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选择,你们的议论,于我本人而言,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虽然我不大清楚你们部分人口中的“年轻小三上位”“女大学生导致离婚”“倒贴绿茶婊”的说法源自何处,但我必须要站出来为我的女友说几句。
  她很年轻,正如你们所说,她刚走出校园。
  在我看来,“年轻”“女大学生”这样的字眼,代表一种很美好的年龄优势和特质。因为年轻,所以会青春洋溢,敢于爱恨。可在你们部分人看来,“年轻”竟成为可以用来攻击的不耻弱项。
  我曾点进几个具有辱骂抨击性质的博主微博看过,很多人也是女孩,和我女友差不多年纪,微博中展现的内容可爱真挚,但发表在他人评论里面的,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也同样来自她们。
  这也是“年轻”赋予你们的权利吗?
  因为“年轻”,所以代表可以丧失思考,可以给他人随意带来不必要的精神伤害,可以没有理智毫无章法地攻击一件自己并不清楚真相的事?
  且不说年轻人,现下有许多长者,三四十岁的,甚至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业界名人、媒体,也依旧可以在网络上恣意发布不实言论。
  我这个人,不大喜欢上网,但从旁人那里,也多少能感知到,目前网络的大环境,总是浮躁不安,充满戾气。
  跟风议人好坏的确简单,但静下心来做冷静的判断却很难。
  无论是发生在我身上这件事,还是以后更多的社会热点,名人效应,时事冲突。
  我都希望个别网友,尽量先思考几分钟,不要急于把你们的手放上键盘和鼠标,迫不及待随波逐流。
  你可以享受你的话语权,但绝不是滥用你的话语权。
  你对自己负责,起码先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
  你要成人,必先谨言慎行。
  江承淮
  2014年7月1日晚”
  这是一份完全手写的书信样式的东西,漆黑的硬笔书法,每个字都是一笔一划的楷书,勾折苍劲,一点都不像笔者平常写处方单那样龙飞凤舞行云流水,叫人辨识不清。
  白纸的边角就这样被我攥在手心,我把这几十行的内容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直到最后眼前混成一片,模糊不清。
  一滴泪珠掉在纸张上,晕开小片的墨迹,我这才慌手慌脚反应过来,想就着袖子去擦拭。
  江医生搭住我腮帮子,抬高我脸颊,抽了张纸巾,小心地擦干我眼泪。
  “哭什么?”他问。
  我接过他手里的纸巾,抽抽鼻子,嘟囔道:“能哭什么,被感动了啊。”
  “我又没发到网上去。”他一只手始终搭在我身边。
  “还好你没发上去,发上去估计要被骂得更惨,他们会说,你啊,到底有多喜欢这个年轻女大学生啊,还特地跑出来发条长微博替她澄清?你女朋友都没说什么你他妈找什么存在感?开什么地图炮?就一小主任,真把自己当正义之士了?呵呵,你不是说你恪尽职守嘛,有这个时间替你女朋友逼逼还不如好好上班多救几个人……”我模仿着那些网友的刻薄口吻。
  江医生笑:“他们说得没错。”
  “啊?”
  “就有这么喜欢,”江医生抬手揉揉我脑门,看进我眼底:“就像他们说得这么喜欢。”
  ***
  隔日,江医生打电话给我,神秘地说要带我去见几个人。
  我欢欣鼓舞地以为他要带我去见家长,特意精心打扮,画了个裸妆,穿上纯色连衣裙略表成熟,还是过膝的那种,不能太暴露,嗯,要给江承淮的父母家人稳重的印象。
  上车后,我捏紧拳头迫切问:“先去新街口啊,我要去买点礼物。”
  江医生手搭在方向盘上,偏过头来:“买什么礼物?”
  我看看自己交叠的指尖:“给你长辈的礼物啊。”
  江医生失笑:“我说过要带你去见家长?”
  “不是吗?”
  “不是。”
  “喔。”我用失望填满这个语气词。
  江医生腾出一只手,摸摸我后脑勺:“就算见家长,也应该是男方先去见女方的家长,明白吗?”
  “是吗?”
  “嗯。”
  我重新振作起来:“那你到底带我去哪呢?”
  “去了就知道了。”
  我完全没料到,江医生竟然带我来了医院,来见南冉冉。
  在病房里与这个女人四目相对的那刻,我忽然间非常庆幸,庆幸我好好打扮了一番,着装稳重,妆容得体,不至于像个身心羸弱的女学生。
  而且,南冉冉的父母,爷爷,都在这里。
  他们似乎也在诧异江医生会把我一并带来,南晰松和我们打了声招呼后,便慢悠悠坐下,将拐杖靠在一旁。
  那根黄梨木的拐杖,刻有鹰头,古时老鹰象征军容的威猛,权力的崇拜,老人的心迹可见一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南晰松,他对我造成的影响非常大,波及我的家庭,扰乱我的生活,而他,就这样平常的坐在这里。
  鹤发鸡皮,波澜不惊。
  连掀眼皮的神态都透着股藐视和傲气。
  我的心底燃起出奇的愤怒,但我知道不能这样突兀地发泄出来,只能亦步亦趋跟在江医生后面,找了个小沙发坐定。
  特需病房,就医院而言,相当于酒店的总统套间,有很大空间,设施齐全。
  南冉冉的妈妈面貌还算和蔼可亲,她斟了两杯茶,搁在我和江医生面前的小茶几上。
  南冉冉陷在枕头里,虚弱地半张开嘴唇:“承淮……你过来了啊。”
  南冉冉的父亲,南毅紧跟着她,先发制人,他冷哼一声:“过来是过来了,还以为一个人过来,怎么不提前说声还会带个外人来。”
  他的脾气似乎有些遗传南晰松,喜爱有话直说。
  对面人应该都能察觉到我的排斥,因为我一直紧拧着眉心,但我必须这样,我怕我稍有松动,那些不悦就会冲出去,爆发开来。
  江医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说:“是两个外人,我也是外人。”
  他很快用行动表明与我在同一占线。
  “你们诌什么文字游戏呢,”南晰松倚在原处:“承淮,有什么话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江医生面容肃然:“我不会和你的孙女复婚。”
  南冉冉如同诈尸一般,从病床挺起上身,随即又哎呦呦喊疼:“你说什么呢?”
  “我说了,我不会和你复婚。”像是南冉冉真的没听见那样,江医生又咬字清晰地复述了一遍,只是这次的对象是南冉冉了。
  南晰松露出困惑的神色:“复什么婚呢,有话好好说。我们也没要你跟小冉复婚啊,你这话我有些不爱听啊,你意思是我们小冉,不顾死活地替你挡了那一下,是想要你跟她复婚?”
  南毅轻笑:“呵呵呵,跟小女生待多了,起码的头脑都没了。”
  我真想把南冉冉她爹脑袋给拧一圈,从我进门开始,我一句话没说,他也没少针对过我。
  “承淮,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复婚?我们南家一向不爱跟人争什么,随他人说去,但我孙女为了你,都躺这好几天了,你可以不来,但别一来就风言风语。你以前为人不错啊,才多久没见,说话怎么这样,我活到现在,不中听的话没少听过,你这听着最不舒服。”南晰松皱着花白的眉毛,上了年纪皮肤松弛的关系,他的眼皮垂那,挡住大部分的眼珠子,而他本身也略显瘦削,看起来确实有些苍老,惹人悲悯。
  这老人家的演技堪称范本,我真是快收不住脸上的嘲讽了。
  江医生没急着回应,从裤兜里取出一只黑色的小东西,拍在了茶几上。
  为什么要用“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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