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我要发挥许仙作风:“那这个手表什么时候给你?”
  “看你什么时间方便。”他大概提着手机来到窗前了,听筒里有和我这一边几近同步的鹊鸣。
  我还惦记着看电影那事儿:“我什么时间都方便,既然我这么方便,那我们什么时候看美国队长2啊?”
  “你想什么时候。”他总是纵容又温和地把决定权推给我。
  “越快越好啊。”其实我恨不得马上火箭附体飞去万达。
  “那就今天傍晚吧,本来下午有休息,同事跟我调假,只能等五点半下班了,”他静默了一会,这样回道,随即又体己地补劝:“其实你高强度复习这么长时间,又刚考完试,应该回家休息,不然可能会头痛。”
  江医生真好,立刻践行我“越快越好”的心愿了,我停在人行道边的红绿灯:“不会的!”就算头痛也是因为跟你在一起高兴地头痛吧:“看电影吧,我好久不看电影了,而且头痛也挺好的,可以当你的病人了,想去见你都理直气壮光明磊落,省的你那个男同事动不动就调侃我。”
  江医生呵出一口气,里面有明快在闪着,他应该是在笑吧。他又确凿地重复一次,“那就等我下班了,”紧跟着,他利落地定下时间:“六点。”
  “诶,好,”我乐颠颠答应着:“我会把你手表带上,别担心,我把它照顾得好好的,到时候肯定完璧归赵。”
  他话里又揉进了浑然天成的笑意,我的心也跟着连亮好几度:“好,代它谢谢你。”
  ##
  我回家吃完午饭,就在宿舍群里大肆炫耀,感叹号用得像是永动机的能源取之不尽:“哈哈哈哈我要跟江医生去看电影啦!!!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羡慕吗326的名媛(nv diao)们!!!我可以在黑暗的电影院里随便怎么拉他手,随便怎么亲他啦!!!我要买大桶的爆米花啊!!他不是养身狂魔不喜欢爆米花吗!!!我就咬在自己嘴里一定要他用嘴接着吃啊哈哈哈!!我还要假装被惊险刺激的3d战斗画面吓die扑进他怀里把蹭他一头油!!想想就兴高采烈地合不拢腿啊!!!”
  三贱客开始队形:
  康乔:“你在微信群里这样你家江医生知道吗?”
  张思敏:“你在微信群里这样你家江医生知道吗?”
  黄亦优:“你在微信群里这样你家江医生知道吗?”
  我:“嘘,他不知道,我要保持清纯无害的少女形象。”
  康乔:“也许他更喜欢你放|荡不羁的骚|女形象?”
  张思敏:“也许他更喜欢你放|荡不羁的骚|女形象?”
  黄亦优:“也许他更喜欢你放|荡不羁的骚|女形象?”
  我:“[再见]”
  ##
  下午,我换了身衣服,还洗了头,五点左右就坐地铁一号线抵达万达。别问我为什么想蹭油又洗头,万一江医生突然兴致来了亲我脑门呢,毕竟这世上还是有不少像我这样的女人半天不洗头刘海就生油。
  我提前买好了两张下午6:30七号厅的票,3d imax的,豆瓣评分挺高,说明电影本身应该还是不错的。
  还有,不能忘记爆米花。
  一切就绪,我把两张票放进口袋,托好大桶的爆米花,今天果汁饮料还买一赠一,看来老天爷都注定要我和江医生出双入对了。我吃力地拿着吃的喝的,去出口处找了一处长椅空位坐下。万事俱备,只欠男神这一缕东风,这样江医生下班一过来就可以直接轻轻松松看电影了。
  等他来了我要不要主动一点,挽着他的手臂一起去检票呢?想想都有点小害羞,但估计还是会的吧,完全按捺不住想要宣告所有权的冲动。
  我完全旁若无人地意淫着,我要怎么控制脸上的肌肉和神经?它们支持不住了啊,全被甜蜜的臆想豁开了口子,眼角微弯,嘴畔向上调动着,三环映神经。我只能非常努力地收拢着笑容,防止过路人和等候群众以为身畔坐了个疯人院今天放大假或是没关好。
  就这么坐着,看着皮鞋后跟一下下点着地,我抬高腕部看了眼江医生的表面。
  都五点五十二了。
  江医生还没现身,也没打电话给我,估计是病人拖住了他的步伐吧,我抓出两颗爆米花送进嘴里嚼,甜甜脆脆的,这应该是吃货界的白雪吧。
  六点十五了,电梯拐口还是没有叫江医生的影子,他那么出类拔萃,肯定一眼就能看到,可是他就是没出现啊。焦虑一点点挤进大脑和心肺,我翻出手机,按通了江医生的电话。
  手机里传出拨号拉长的声音,一下接一下,江医生都不用彩铃的,这种声音持续着,比夜晚街道两旁的路灯还没有尽头。
  我等候了很久,没有人接通,像是站在一个深不知底地渊崖边呼唤着下面的人,一声接一声的喊,回音如哀鸿遍野,但底下就是没人答应,连气息都没有。
  直到有平和又无感情地女声提醒我: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六点二十,广播开始提示6:30七号厅的观众可以检票了。
  这之间我一直在不断续地拨通江医生电话,断一次,就在拨出去一次,锲而不舍地简直像在给一位大土豪推销人寿,指望着下一趟也许能感动他,接了我的电话,感受我的游说,买一笔千万人身伤害意外险。
  但实际上,我还是那个站在悬崖边的人,嗓子都快沙哑得像吞了一坨石子,就梗在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我没进去影厅,六点四十五,我站起来,离开座位,小跑到卖票处又买下两张15号厅七点五十五的票,再等会吧,他答应我会来的。
  江医生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路上追尾了?工作太忙太累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手机被偷了?他乘坐的电梯故障被困在里面没有信号了?我赶紧打了个电话给康乔,“康乔,江医生还没来,我都等了好久了,想回医院看看,我又怕他突然会过来找不到我人,你能不能帮我去医院看看?”
  “卧槽?”康乔大概在吃晚饭,嘴里含糊不清的:“都七多点了他还没到?你给他打电话了吗?”
  “没人接,我都打了二十多通了,”我眼眶因为焦急开始发热:“你说他会不会出事啊?”
  “你问我我问谁啊,”康乔在那头呼噜噜喝着汤混饭,大概是快速解决面前的吃饭问题,再来帮我解决成长烦恼:“你先别瞎想,我快吃完了,我过会去去医院帮你看看!先挂了,你再打打,不要放弃拨号。”
  康乔那边一挂段,我就继续按下了那个末尾有(23)这个数字当点缀的【江男神】。
  这一通让我完全绝望了,“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启用短信呼服务……”,关机了?第二次,还是短信呼,还是关机,同样的机械女声一次接着一次无情地传送着,她告诉我这个站在万丈深渊边的人,哪怕此刻我纵身一跃,投入整个生命的力度,也寻不到下面的人了,想都别想。
  七点五十五的电影也放映半个小时了,新影票再度作废,连当草纸都不配。我接到了康乔气喘吁吁的电话:“吴含啊,我问了他办公室的人,说他下午四点就提前下班走了啊。”
  我:“……”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在古代,人们披星戴月山水兼程只为了去看一看爱人的笑脸。而如今,有了手机,电话,网络,这种艰苦就不再必要,因为光这三种通讯方式,就能够立刻实现“立竿见影”“吹糠见米”,让你可以在瞬间得到回应,就只是因为这个“能够”,这个“可以”,人们所受的折磨又要乘上几十几百倍。一毛钱就可以“我爱你”,飞信甚至不用一分钱,电话一旦拉黑,永远的关机,呼叫转移,通话中;扣扣一经拉黑,永远的拒加,空间屏蔽,在线对其隐身——你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啊,他也根本不想再见你了啊。
  快九点的时候,康乔来万达接我了,外面居然已经降雨了,她抖着一把湿漉漉的折叠伞,快步朝我走过来:“走了,回去吧,别等了。”
  我后退两步,有点累地仰坐回长凳:“再等等了,”我偏头去看康乔:“他真的四点就下班了?”
  “嗯,真走了,手机也不在办公室啊。”康乔在我身边坐下,蒸着一身春天晚上的湿润气,陈述事实。
  栽入没有尽头的无底洞一样的失重感,我讲话都变得轻而缓:“好奇怪啊,他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他就算有事也应该给我打个电话吧?”
  康乔忽然变得很激动,大概是奔波得来气了吧:“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别他妈追,追个几把,老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就是玩你的!老渣男!贱男!躲在在这么大的金陵城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小角落,看着你一次接一次的打电话找成就感,啊——呵呵,这个小姑娘这么喜欢我哦!然后玩够了就把你无情拉黑,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会打他电话是关机吗?因为他把你加入360拉黑关机选项了!或者他有个手机号专门耍你的,耍完了!拔卡,嗖一下扔进秦淮河!你去找他啊?你还敢再去找他吗?还有脸再去找他吗?只会让人笑你*!倒贴比!”
  康乔说着一些尖刻的脏话,她尖刻得近乎要尖叫起来了,连路人投来的奇异目光都不管不顾,反正总结下来就是“回家吧,放弃吧,赶紧回归光明之路吧,别为了一个老男人死活不顾了”。她骂骂咧咧的从头到尾,我都只字未吭。
  她的确说得很过分,可我一点都不想流眼泪,是麻木不仁了吗?我像机械人一般,一颗一颗吃进嘴里许多爆米花,咽下去,才决定:“对不起啊,康乔,我真的要等的,我就等到电影院关门,要是他还是不来,我就回去行吗?”
  “都几点了?你还想等到几点?你爸妈不催你回去吗?”康乔简直要跳起来拽我头发像杀鸡那样,压在地板砖上让我清醒一点了。
  我抬平下巴,眯眼仔细筛选着远方的观影荧幕上扫过的红字:“最后一场是十点钟,就十二点多,也不是没这么晚过,我们大学不是也经常熬夜么……”我抓紧她的手臂,在她的开衫袖子上制造出用力的皱褶:“我打个电话给我爸妈,你跟他们说,我今天住在你家,行吗?”
  “求你了……好不好,康乔……”我使劲左右晃着她那只膀子。
  “……我不会帮你的,你这是自轻自贱,你懂吗?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回家睡觉吗?”
  “江医生没说不会来,那他肯定会来的啊。”
  “他妈的他电话都关机了,你去刨他八辈子祖坟他都未必再出来现身了!”
  “康乔,你不懂的,这么跟你说吧,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你会希望他是好的,是正派角色,宁愿相信自己眼光没错,也不想用恶毒的想法猜忌他,你为什么总要把江医生往坏处想,”我还在絮絮叨叨地找借口:“也许他真的有急事,耽搁了。”
  “疯子,你就别再等了!他不会来了!你忘了当年动物园是怎么放你出来的了?还真把自己当忠犬八公了?”康乔各种刻薄,只为了能让我回心转意,回家。
  我改用两手握紧她胳膊:“真的,求你了……”我拉高袖子,露出小臂,展示手腕上的男士表:“他的表还在我这呢。”
  “表?他那是让你去年买表好吗?这么明显的暗示你都不懂?别等了,他真不会来了!”她重复着一样的话,揪出我一对果汁中的一杯,“买给江渣渣的?我应该带点耗子药来的。”
  “我知道,你说得对,”我在动作和语气上开始向她妥协,意志还是不曾改变半分:“但我也暂时没别的地方想去了。”
  康乔彻底无语了,她凉凉地斜扫我一眼,重喘出一口气,打落我快长在她臂弯上的手,用拔刀的气势取出手机,拨通了我家的座机号,接通前她咬着牙看我:“以后我不会再管你的事了。”
  ##
  十二点半了?快一点了吧?康乔已经离开有两个小时了,我也顺利请到了能够夜不归宿的谎假,影院里人越来越少,工作人员开始收拾海报,关闭柜台,熄灭电灯。
  江医生借了我一只腕表,用来提醒我时间走过去多少。
  我站起来,走回一楼,把爆米花和果汁尽数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万达的确要关门了,整栋大楼都在一寸寸一厘厘地暗沉下去。
  那些熄灭的窗口像是夜兽寐上了睡眸。
  康乔走之前还故意把雨伞留给了我,口是心非的女人,估计明天她应该就会装作不知青骂靠我不小心把伞忘在那了根本不是打算给你的喔。
  她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好闺蜜,可我总是让她发火失望。
  我捏着伞柄站在万达一楼的雨檐下,江医生的表在戴在我手腕上,*的马路把路灯倒印成唰唰几笔的金色抽象画,所有的车,都以一种毫不留情的气势刮过水塘,带起嘶嘶的溅冒音。
  雨夜的关系,又或者在一个地方站得太久太久,我看那些光亮都有些形散,像长出了一蓬蓬一圈圈的金色绒毛。
  鼻端嗅到的是被雨洗过的气息,很清爽。
  对吧,其实还是可以接受的,一切都还没那么糟糕,就这一个晚上,我就等这一个晚上,就赌这一个晚上。
  江医生一定会来的,他没说不会来,他就一定会来。
  如果他压根不出现的话,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或许我什么就都放下了。
  车辆似乎越来越少,路面变得空旷许多,耳边的嘈杂也小得像是被什么纸盒子给包住了,新街口渐渐在夜色里陶出困意,我的感官也痴呆迟钝了,站得几乎打瞌睡。
  一阵刹车的轰鸣顷刻将我从沉钝的半梦半醒间打醒。
  我揉了揉眼,打起精气神,皱着鼻梁辨别好一会,才注意到造成躁音的原主正急刹在马路对面。
  车很眼熟,像一匹曾陪我千里的骏驰一般只眼可认。我当即对着它跳跃挥舞起来。
  是江医生的车。
  江医生从车上走下来,他带上车门的嘭咙我在这头都听得到,心跟着跳帧一下,我头皮都轻微地发麻了。接下来,他的举动就跟那个甩车门一样悍戾利落。他都没绕人行道,径直从马路中央就横穿而来。古有吕蒙白衣过江,他恰恰相反,是黑色的衬衣,渡过了一道雨水和灯火积淀而成的金河。
  夜晚太暗了,我只能依稀察觉到他步伐很快,几乎带风。他的面容我看不太清,神情也不甚明朗。
  “江……”我张了张嘴,想叫他,但旋即卡在了喉咙里。
  被他打断了,他还没走近我,在离我还有起码三步路之遥的时候就在质问我:“你怎么不回家?”
  他讲话第一次这么大声,算不上吼,但绝对可以用上与“教训”“训话”相关的字眼,还带着不掩丝毫的怒与凶,如果他这会他是在上课的话,讲台下方一定是满室的问题少年,玩手机交头接耳甚至站在课桌上撒尿,才会让他怒不可遏到这种程度。
  害怕攀爬上我的潜意识,我讲话不自觉地放弱:“等你啊,不是说看电影的么。”我从兜里翻出六张曾经的影票,现今的废纸残骸,只有上面几乎微不可查的18:30,19:55,22:00的小数字,证明着它们几个小时前也有过力度和价值。
  江医生停在我面前,路灯拉长影子,还是天黑的关系么,他一下子变得好像比以前更高大,阴沉了。他黑压压的长眸低了低,瞥了眼我手里松松攥着的影票,漫长地呵了一口气,胸膛与之起伏,像是要把一些腾发的怒意释放出去。等到他再开口时,他的声调确实有效地降低几分,不过他还是在责备。他都不想看我一眼,侧头对准身边的大楼,像在半空里施以一只无形的手,硬扳着我的脸颊逼迫着我也往那看:“电影院已经打烊了,商场也已经关门了,你看不见?”
  “看见了。”
  “那为什么等到现在?为什么不回家?”他一直在用谴责性质的疑问句式。
  “打不通你电话啊,又是不接又是关机的,你也没说不来了,”他在生气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生气,等上六个多钟头的人明明是我,他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凭什么生气?生气的人应该是我,我才应该怒发冲冠大发雷霆。可我看他一眼后就一点甩脸子的*都没了。我始终在慢慢地,心平气定地陈述:“你没说不来,我想也许有可能还能见到你啊,看不了电影也无所谓,你来就行了。”
  “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待这么晚你还认为很有道理?”他竟然还反咬我一口:“你看看这会大街上还有几个人?”
  我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的鼻子酸起来,可是它就是不受控制,长成了没成熟的青果,汁水酸涩地盈满内壳。不是他的凶让我恐惧,也不是委屈让我心酸,而是他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关切和担忧,让我动容到泫泣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流眼泪的*像颗大饭团一样梗在咽喉里,我硬逼着自己把它吐出来,必须说点儿什么出来,可出口就只有几个字,一个最普通最朴素的回答而已:“不是还有你吗……”
  腔调抑在喉咙里,念出来像蚊虫嗡鸣,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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