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那假如他们没有牛家那回事,我们岂不是还要忍受这样的邻居,整天担惊受怕?”杜衍仍有些不服。
  江栋略有欣慰,至少这孩子现在肯跟他讨论了。别看他住在自己家这些年,但这孩子心防重,真遇到事,只会自己闷头干。他一个孩子,要什么事都能担的话,还用自己这个当长辈的做什么?
  说来,也不晓得他那傻闺女是怎么叫这孩子这样上心的。莫不是傻妞有傻福?
  江栋心里吐槽着自己的闺女,嘴上道:“你错了。我使计撵走他们,首先是因为我得知他家有人做了恶事。如果他们不作恶,孙家于我家也只是一个不投契的邻居罢了,我为什么容不得他们?”他抬了下手,止住杜衍:“我知道你是担心月丫儿。可人有大恶小恶之分,孙通欺负月丫儿,就此事而言,他只是作了小恶,我小惩即可。他作了大恶,自然有苦主找他。”
  “万一积年累月,孙通的小恶积成了大恶呢?”
  “这便是我查他的因由所在了。我查他,是因为他先对我作了数个小恶,我要防备他对我作大恶。查出问题,我告诉给该知道的人,这就是我的小惩。倘若他没有把柄给我抓,我会另寻手段对付。但这也说明了,孙家人不是坏到非得撵走他们的地步。而且,我不怕别人知道我做了什么,因为,这原本就是他们该受的教训。你呢?你能跟所有人大声说,你做了什么吗?这便是阳谋与阴谋之分。”
  杜衍哑然片刻,问道:“还有请你收魂姥姥跟孙娘子说的话呢?这也不是阴谋?”
  江栋笑了,这孩子果然猜出来了。
  他拍拍他的肩,道:“这便是因势利导,你好好想想吧。”
  杜衍想没想明白,除了江栋,怕是不会有人知道了。
  表现在江月儿这里便是,阿敬晚上关在房里,又不帮她做功课了。
  看在前些天她冤枉了他,他这几天一直没什么精神的份上,江月儿决定大度地不跟他计较了。
  不过,因在阿敬那吃了闭门羹,她有点闷闷地出了院子,准备在家里随便走走。没走两步,碰到个眼生的下人被门房老李领着往里走,好奇地叫住他们:“你是谁啊?”
  那人穿着青布衣裙,头上扎着方帕,神态有些倨傲:“我是我们陈孺人身边的嬷嬷,来给江太太送请帖了。”
  老李晓得江月儿不懂孺人是什么,解释了一句:“这位嬷嬷是县尊夫人的身边人。”
  江月儿恍然大悟,想了起来:“你是华华派来,给我们家送花宴请帖的吗?”
  得到对方的肯定后,江月儿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她宅子也不逛了,跑到西厢房咚咚拍门:“阿敬阿敬快出来,我们能看县尊大人了!”
  嬷嬷:“……”她没感觉错吧?大小姐的这位女伴说起赴宴,怎么像要去看猴戏似的?
  没拍两声,门从里头开了,杜衍站门口叹气:“怕了你了。不让你进来,你也不用拿县尊大人压我吧?”
  江月儿才想起来,当时忙着生气,倒忘了跟他说华华邀请她去赴宴,她还可以带个小拖油瓶的事。
  她赶忙叽哩呱啦把这事说了,望着他,满脸的“我厉害吧?还不快夸我?”。
  杜衍:“……”县尊大人的花宴连江叔都得不到邀请,她竟能得到?
  他伸出手指,忍不住捏一捏小胖妞笑起来显得更圆的小胖脸:没变啊,还是这么好捏……她什么时候长了这能耐?
  第41章
  至于江栋, 他还不知道主院的事。他教育完养子, 就带着他的渔竿往自家池塘边去了。
  钓鱼是他新近发展起来的爱好。
  圈这片池塘的时候还是去年夏天, 那时候天天下雨,河里的鱼有不少游到了池塘里。经过一夏一冬肥沃塘泥的滋养,里面的大鱼可不少。
  江栋提着桶到了老地方, 不想那里已经有个人占了。
  看见他, 那人起身要行礼:“姐夫。”
  江栋示意杜明久不用让位置,自己坐到他身边, 笑道:“阿明来了这些时, 我和你姐姐一直没功夫带你四处游玩, 你不怪我吧?”
  杜明久摇手笑道:“姐夫哪里话。我又不是小孩子, 而且,我正要与你说, 出来这么久了, 我也该回家了。不然——”
  “是傅家又为难你们了?”冷不丁地,江栋问道。
  杜明久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看见江栋恍然的神色,后悔不迭,忙改口道:“没有的事,就是我想家了, 姐夫你别瞎猜——”
  江栋截口道:“阿明, 你不用瞒我。松江同杨柳县不远, 我请人打听打听,也只是半个月的功夫。你是想叫我从别人嘴里听到出了什么事吗?”
  杜明久瞪了会儿眼,迎着江栋坚定的眼神, 终是泄了气,勉强笑道:“其实姐姐不回去就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傅家近年越来越过分,竟到处散播起姐姐当年是跟人私奔的谣言,爹娘听了自然不乐。姐夫,姐夫——”
  江栋脸色阴沉如水:“接着说!”
  “也只是这些。”杜明久道。
  “这件事你该一来就说的。”江栋道:“你们一家这些年受了不少闲气吧?”
  杜明久神情一下激动起来:“我能说吗?毕竟你当年——”郎舅两个同时沉默下来,这个话题不该被提起。
  半晌,江栋道:“我原以为跟你姐姐成婚带她走是帮了你家大忙,没想到,竟还是我欠了你们。”
  杜明久忙摆手:“我绝无此意。姐夫,都是一家人了,哪有什么欠不欠的。何况,若不是当年你带姐姐走,她这一生就完了。这些年,爹娘和我都是感激你的。便是没得到你们的消息,我们都没后悔过。你不晓得,去年接到你们的信,爹娘有多开心。你果然没有使我们失望,这就够了。”
  “搬到杨柳县来吧。”江栋突然道。
  “啊?”杜明久一怔。
  江栋已经理好了思绪:“傅家如今势大,我们先暂避风头。依他们这样行事,得意不了多久。不过,岳父母年纪大了,受不了这等气,不如搬到杨柳县来。我如今在这里也算有了点家业,不说保你们富贵,至少不用受这样的闲气。如此,你们既避了流言,也好一家团聚,岂不两好?”
  两个人都明白,破除流言的法子很简单:江栋带着杜氏回一次娘家便够了,这却是他如今最难办到的事……
  杜明久眼睛一亮,显然颇为意动。这些天,江栋怎么对付孙家的,并没有刻意瞒他,对这个姐夫的手段他一向心服,只是——
  “文不成武不就的,我到杨柳县来,能做什么呢?”
  杜明久有些丧气:他在科举上但凡有一点天份,也不会遭到傅家这样肆无忌惮的打压。有心想做些事,只要在松江傅家的地盘,只会寸步难行。哎!
  江栋便笑了,指指隔壁:“孙家搬走了,铺子要找人盘下来。你若是不嫌弃,这铺子我先盘下来给你做,怎么样?”
  到杨柳县开铺子?
  杜明久神情微动:虽说人离乡贱,可只要傅家在松江一天,他们的日子就别想好过。他是读书人出身,本朝商人地位并没有如前朝那般低下,对行商一事没有抵触。杜家家教在此,杜明久也并不是拘泥之人。何况家里便是有些家底,坐吃山空不是办法,若是能在杨柳县开间铺子,也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了。
  在杨柳县这段时间里,杜明久也将姐姐家的情形看在眼里。姐夫为人厚道又不失手段,且在这里已经营出根基,如果能投奔到他这里,以后姐弟守望相助,倒是不错。
  杜明久不说话,江栋也不催他,直到他再度开口:“我要先回去同爹娘商量一下,若是他们同意了,盘铺子的钱也不须姐夫掏,家里这点钱还是出得起的。”
  江栋淡淡一笑:“那我回去就跟你姐姐说,只是傅家的事就不用告诉她了,她知道也是白操心。”
  杜明久有点不好意思:“要不是姐夫你诈我这一下,我原也没打算说。”顿一顿,道:“既然已经说定,我明天就出发,顺利的话很快就回来。”
  江栋道:“那我明天就叫你姐姐把家里的空院子收拾些出来,岳父母到时你们就在我这里落脚。”
  这回杜明久倒没拒绝:“成,姐夫家我们暂住一阵子,等我们找到房子后,还是要搬的。”
  江栋又道:“这次你回去,我请朋友给你几个人手,有事也好有个帮手。”
  郎舅二人商讨着诸许事宜,看天色越发晚了,便向主院那头走去。
  进到主院,发现人人喜气盈腮,江栋与杜明久对视一眼,笑道:“怎么?家里是有喜事了?”
  江月儿早在她爹回来前就在杜衍和杜氏面前各显摆了一圈,此时过了兴头,只将桌上红帖递给她爹:“阿爹,华华给我下的帖子。”
  江栋看了帖子,对闺女笑道:“必是你那染布的主意成了。”
  县尊家的赏花宴每年都要开几回,江栋只是县衙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吏员,自然没机会得到这帖子。若论与县尊的私交,倒是不在话下,只是他素性不喜应酬,是以从未在这上面钻营过。
  如今这张帖子还真全是凭着女儿的面子挣来的。
  不过,只凭着女儿与县令千金的交情,想得到这张帖子还差点火候,江栋想了想,怕就是这件事了。
  杜氏和江月儿还都未想到这一层,经过丈夫一提醒,杜氏当即紧张起来:“那月丫儿得准备起来,万一去了席上,有人问起这件事,你也好有话可答。卢老爷家借来的书还在吧?帖子上还特意添上了阿敬,阿敬你也要看看,以防万一。”
  这急转直下的情节……江月儿万没料到去县尊家玩还得加倍学习,当即不干了:“我不看!阿娘讨厌讨厌讨厌!”
  不过,得知弟弟将于明日返回松江,杜氏只好改变孩子们的学习计划,开始连夜给他打点行装。
  趁大人们忙乱的时候,江月儿便同杜衍眨眨眼,两个孩子赶紧溜出了主院。
  江月儿问杜衍:“阿敬,你见了县尊大人准备说什么?”
  一向胸有成竹的杜衍却显得迟疑起来:“我……我不知道。”
  “你不想问问——”
  “别说了,这件事我暂时不打算再提。”他道。
  “怎么了?”
  杜衍想起下午阿叔同他说的话:因势利导?什么是势?他还不太明白。但他知道,第一次见县尊大人,这“势”必不会在他这里。他是靠小胖妞的关系才有机会见县尊,那么为了自己的家事,冒险把小胖妞,把阿叔,把阿婶一家人拖进来,这好吗?
  “你怎么傻乎乎的?”对上那双担忧的大眼睛,杜衍忍不住叹道。小胖妞这样天真,只要待人好,那便是全心全意的好,她不知道事情败露的后果,但自己不能不为他们考虑。
  江月儿被他突然的嫌弃弄傻了,回过味来,委屈得要命:“我这么帮你,你还骂我傻!我再不同你好了!”将他使劲一推,跺脚气呼呼跑了。
  杜衍不防神,一下跌个屁蹲,等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时,小胖妞早跑得没影了!
  就不该对她好点儿!
  第42章
  四年后
  炎炎夏日, 天高日朗, 万里晴空中, 无风亦无云。
  阳光在水面上折射出刺眼的金光,湖面上大片粉粉白白的荷花在满天金光的透射中,花瓣呈现出半透明状, 真有了几分别样的美丽。尤其湖心中央, 离岸最远的那株最大的粉荷,阳光正正投射在它的身后, 为它渡出了万道金边。
  “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我家就是午后的荷花最好看。”湖边小亭中, 清脆的少女声音不掩饰得意。
  “哎呀, 你别说话, 你一说话,这气氛就差了。”一个梳着垂髫分髾髻, 外罩湖蓝纱衣娇嗔着推她一把, 将目光又重新投回湖心中央。
  直到阳光略微偏移,粉荷的那层金边渐渐褪去,小亭中,湖蓝纱衣的少女才惊叹着再度开口:“从肉髻中,涌百宝光, 光中涌出, 千叶宝莲, 有化如来,坐宝莲上……金光佛莲,果真宝相端庄, 变幻无常。”
  “我的亲娘哟,来我家赏荷你也要诵一段佛经给我。华华,你说,你是不是嫌我最近还不够烦?”清脆的少女声惊叹一声,引得小亭中笑语不断。
  湖蓝纱衣少女笑着捏捏说话少女的鼻子:“你的话这么多,显然六根不净。我看啊,这佛经你听得还少了。”
  说话的少女穿一件杏色葛纱衣,她生着一张微圆的鹅蛋脸,体态微丰,脸上婴儿肥将褪未褪,此时一笑,叫一双慧黠的大眼睛一衬,整个人显得灵动又娇憨。
  她原本环着湖蓝少女的手,此时听见她的话,吓得抽出手来双手合十:“你可千万别说了,原本我娘这些天都在念叨着给我找教养嬷嬷,只是看我可怜,还在犹豫,再听见你这话,她真给我找来,我真要立地成佛了。”
  看见杏色少女逗趣的表现,少女们咯咯的笑声再不压抑,惊得池中游弋的鸭子纷纷拍打着翅膀嘎嘎直叫,这静谧的夏日水边顿时热闹极了。
  笑语声中,一位脸庞微尖,穿着玫红纱衣的少女拿扇柄笑指她:“枉你这两日在姑母面前装得这样乖,我该请她来看看你今日的猴样,你该不叫江月儿,叫江猴儿才是。”
  杏衣少女,也就是江月儿,她听了自家表姐的打趣,当即叫苦连天:“表姐你就别再害我了好吗?本来我娘看舅妈在张罗着给你请教养嬷嬷就动了心,叫她听见你这话,这事就再无转圜了。”
  “哎,月丫儿,阿琴,满打满算,你们今年也才十二岁吧。你娘为什么要给你急着请教养嬷嬷?”听了二人的对话,有人问道。
  这些年百姓日子好过,加上本朝海禁大开,杨柳县离本朝最近的港口只有百多里路。有地利之便,加上纺织业发达,杨柳县近些年很是多了些手有余钱的人家。仓禀实而知礼节,如今杨柳县女学之风兴盛,很多人家开始重视女儿的教养,女儿婚前请教养嬷嬷的风气便盛行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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