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韶徽好像被她这一笑中太过复杂的意味所镇,一时没能作答。猗苏见状笑意加深,同时咬牙奋力一挣,自断左臂,就此与云迤分离。
  视线很快便被混沌的水波覆盖。四面八方袭来的都是猩红的爪牙,迫不及待要将她拆骨入腹。
  最先开始模糊的是她的记忆,那些她憎恶却也无法割舍的回忆,竟然就被戾气一点点抹平,如镜般光滑毫无痕迹。
  猗苏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她张了张口,吞咽进江水,喉咙宛如火烧。
  一股近乎要将她揉搓压扁的力道凭空席卷而来,水泡的细密声响猛然消失,浓重的黑暗扑面而来。
  而后,谢猗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在无边无际的阴冷黑暗中醒来,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她只感觉得到分明无形、却隐隐黏稠的黑暗蠢蠢欲动,已经贴上来,如同要将她啃噬干净。
  不要,绝对不要!
  她尖叫起来,却发不出声音。
  她要活下去,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她也要活下去!
  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猛然响起,震得她一跳:“你魂魄不全,记忆全无,真的想活下去?哪怕代价是成为怪物?”
  她低低笑了,咬牙切齿地答:“我只要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可以干。”
  缠裹着她的黑暗拧成一股股,化作血肉,给了她身体。
  从此以后,她便是戾气化肉的带肉骷髅。
  她拼尽全力自黑暗中向自己所认为的尽头飞奔,猛然间便破壳而出,沐浴在从所未见的浅薄日光之中,周遭雾气氤氲。她发觉自己赤足立于暗红的水中,岸上隐隐有人影晃动,喧嚣也温暖。
  她就本能地向人声嘈杂处迈步,伸出手,如稚童般想要以触感确认眼前的一切。
  指尖触碰到的是温暖的魂魄。可她尚未来得及感知这温度,那阳魂便维持着惊惧的神情在她面前化作光粒四散。
  周围响起了阵阵尖叫:“恶鬼!恶鬼上岸了!”
  言语中的恶意令她心生踟蹰,不由退回了水雾弥漫的江中。
  一种近乎熟悉的陌生情绪袭来,让她觉得心口发闷鼻头发酸。
  便在此时,一人自缭绕的血红戾气中走出,惨白衣裳,手执招魂幡,衣袖翻飞间威压逼人。
  她怔怔地看向这戴着长舌面具的古怪白衣人,感知到对方身上的杀气,顿时一错步往后退开。
  她觉得这人碍眼,心中便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地重复尖叫起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她咬着唇犹豫半晌,终于要抬手,却猛然间没了气力,足下一软,就跌坐在清浅的水塘里。
  即便为白衣人的气息所逼迫,她抬起的脸庞仍旧无畏而冷淡。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不耐烦似地取下面具,反手一抹额际汗水,笑嘻嘻地问她:“你到底是谁?好好的姑娘怎么从那鬼地方出来,还一身煞气?”
  她不喜欢这人的腔调,只觉得自己被看轻了,便冷声答道:“我谁都不是,不过是想活下去。”
  对方的脸色凝了凝,双目微眯,随即大笑着揉她的发顶:“本大爷乃冥府白无常,瞧你还有几分骨气,就准你活下去好了哈哈哈哈哈。”
  她皱着眉,狐疑地瞧他,黑漆漆的眼又什么情绪都没有,幽沉得过了头,看着便令人觉得内心发凉。白衣人却只是浑不在意地微笑,琥珀色的眼不躲不闪,径直看进她双眸深处。
  过了许久,她才终于确信他已无歹意。提着的一口气一松,她便昏厥过去。
  忘川恶鬼谢猗苏的记忆始于此。
  ※
  猗苏很少想到去探究自己的生前事。单单是她从九魇中醒来后的这两百多年,都已经显得太过激烈而漫长,令她根本生不出追根究底的心思。
  自己的过去就这般不期然地重现,她想逃避想否认都已然是徒劳。
  要接受自己曾经那样不堪自然是困难的,却绝非不可能。
  可让猗苏不愿相信的却是,即便清楚谢家四娘是如何偏激、傲慢、自私,假若处在相同境地,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踏上同一条路。
  因为她就是她。
  橘生淮南则为枳,相同的本性,在迥异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便会铸就截然不同的命运。现在的谢猗苏和生前唯一的差别在于,这次她运气不错,始终被人诚心相待,并无不忿的道理,加之运气罕见地不错,因而没有走上自毁的不归途。
  可似乎她的运道也就到此为止了,被如意算计扔进这没有出口的镜世界,她又一次把局面搞砸了。
  猗苏举目四顾,始终没有见到向外的出口,便缓缓矮身抱膝,将脸埋在了臂弯里。她便要这么被困在此处了么?
  依照她的处事风格,她应当千方百计地谋求脱身,就和此前那次一样。
  可猗苏只觉得疲惫,久久都没有起身的气力。
  一次次在虚虚实实间游走,她的意志力已然濒临极限。甚至于说,现实与虚幻之间那条本应分明的界线,已经模糊了起来。她隐隐觉得,就这么留在这个镜世界中也不错,至少不用担心自己因为什么未知的契机走上老路。
  至于白无常,至于伏晏……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就这么将一切抛下也不错。
  就在此时,她腕间猛地发热。她愕然地抬手一瞧,便见着那串珠链中的红玉珠子正通体发亮,热度灼人。
  一股力道凭空出现,拉扯着她的手腕,将她径直带入一整片扭曲的色彩之中。再次睁眼时,面前是充盈着百合色光线的纯白世界。
  奇怪的是,猗苏丝毫没有感觉到不适。
  她的视线很快就黏连向远处的一个背影。
  近乎要消融进这世界的素白衣裳宽大,那人的背影愈显清癯;他脊背挺得很直,如同森森的修竹,乌发整整齐齐地束入发冠,一丝不苟。
  猗苏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那人仍旧没有动。
  她鼓起勇气绕到他面前,看向对方的面容。即便他闭着眼,她依旧能毫无差错地辨认出这张脸,这张属于白无常,也属于伏晏的脸容。
  眼睑低垂,唇角微抿,太过沉静的神情略显陌生。
  猗苏不由自主就伸出手,指尖堪堪触碰到他的颊侧,眼前却忽然天旋地转,宛如猛然被吸入了什么未知的深处。
  芳香雾气渐散,露出一幅超脱俗尘的山水楼台画卷:玉作瓦当,金作檐角,廊腰于玉树琼枝间缦回;其旁重楼四注,奔星直略高阁之侧,弯虹出于亭榭之旁,纵横辇道四属,穿插连卷古木,兰蕙旖旎从风而舞,馥郁幽幽。
  而后,这静谧而优美的仙境中一阵骚动,一人大袖翩翩地从深处大步行来,一路走一路放声大笑:“都说了我对这种事没兴趣,还不如好好作弄那老家伙一番呢!”
  猗苏不由就看住了。
  宽袍大袖的象牙色衣裳,神情飞扬,确然是白无常无疑。
  一个着鹅黄天衣的女子分花拂柳地碎步跟出来,乌发高髻,面容与白无常肖似,意态端庄,微微蹙眉,凝眸沉声道:“晏哥。”
  猗苏的心就随这称呼被高高吊起来。
  “九帝姬,殿下他又……”这时一个仙人慌慌张张地从楼阁的方向奔来,见着白无常噎了噎,嗫嚅道:“这……九帝姬您看这……”
  天界能称帝姬的除了天帝之女再无旁人,而伏晏之母姬灵衣,便是天帝最小的女儿,排行第九。以此而推……
  白无常本就是伏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配背景乐,两首曲子大概3分钟左右,推荐配合食用^▼^
  我知道最后一句一点新意都没有大家别急着点x……伏晏和白无常严格意义上并不是一个人。
  就和开篇提出过的,失去记忆是不是就等于死了一次?以此类推,拥有同一个躯体、但记忆甚至人格重置的情况下,又还是一个人吗?谢猗苏和以前是否是同一个人,伏晏又是否是白无常?←这些都是这篇文试图找出答案的问题。
  景物描写化用了一些《上林赋》的句子
  角色【谢猗苏】数据升级,存档消除,基础参数保留,附加参数归零,版本号v2.0
  下章开始白无常养成阿谢的心路历程,同时揭秘伏晏恶劣性格是如何养成的
  无意外2月5日老时间更新
  ☆、情不知所起
  伏晏对父亲伏越已然寥无记忆。在他懂事前,父亲就已然在与计蒙上神的决战中殉难。他所熟知的父亲,是母亲口中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勾勒的旷世英豪,是武名远扬而本心纯善的伏羲后裔,是众口言传的上古风骨,却唯独不是他的血亲。
  说实话,伏晏实在难以将那样完美无缺的形象与自己的父亲联系起来。笑话,即便是九重天帝姬的母亲,也有着美貌与出身难以掩饰的缺点,更不要说早已逝去的父亲,究竟是何等人物谁都已经说不清了。
  伏晏并不是对父亲心怀不敬,他很清楚自己处境的优裕,很大程度上便是拜伏越所赐,他对此真心实意地感激;但要他如母亲所希望一般,成为父亲的复刻,却绝无可能。伏晏自小就气性很大--他待人一直很和气,但却和气得颇有些放浪形骸,与任何人都能乐呵呵地打成一片;比起定心习武修炼,他更喜欢琢磨琐碎而古怪的人心。
  也因此,到冥府去,一直是伏晏的一桩乐事。
  伏越的胞弟伏昇是冥府君上,却是九重天出了名的鳏夫,年长而无子,冥君之位的传承便成了问题。彼时九重天上所谓“改革”之声亦是此起彼伏,不免就拿冥君更替的事大做文章,提出了察举选拔等等诸多草拟,最后却还是由当事人伏昇一锤定音:“伏氏并未绝后,改制一事现今免谈,待伏晏长成再议。”
  这么一拖就拖到了伏晏及冠。
  姬灵衣对冥府向来无甚好感,连带着对试图拉宝贝儿子当劳什子冥君的小叔子颇有微词。在她看来,伏晏对冥君一职兴味盎然,应当是被伏昇的光鲜话蒙骗,若他真切明白这其中的阴惨不堪,定然会回头走上自己为他铺好的康庄大道。
  而伏昇那厢考虑到姬灵衣的顾虑,便提出个点子:容伏晏先以阴差的身份探一探冥府究竟,百年后再全凭伏晏决定。
  百年于神明不过沧海一粟,这主意自然是两边叫好,便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伏家的独苗晏哥,就成了冥府的白无常。
  ※
  白无常这差事伏晏干得得心应手。甚至可以说,自他记事起,他就没有过得这般快活过--不用承受母亲殷切而背道而驰的期望,可以与同僚把酒言欢,还能见识各色百态,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在作为自己活着,而非伏越的儿子,亦非颢丘娇生惯养的晏哥。
  然后有一日,忘川九魇蓦地开了个口子,据说出来了个可怖的恶鬼。
  “已经烟灭了一个阳魂,再下去大事不妙啊!”
  伏晏便匆匆往忘川上游赶过去。穿过浓郁雾气,他原本手持招魂幡已然带了杀意,见到的却是个黑衣姑娘。他便不由愣了愣。
  这姑娘生得虽好,颢丘的仙子却未必就比她差。令伏晏怔忡的是她脸上的神情,她显得冷漠而戒备,见到他便匆忙地后退,可她黑得近乎阴沉的眼睛里,却写着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求援意味。
  黑衣姑娘抬手,原本淡淡萦绕身周的戾气凝结起来,缓缓化作她眼角至下颚的两道红痕。每个忘川中的住民都有独特的戾气形态,与生前旧事息息相关,被阴差戏称作“胎记”。而这姑娘的胎记,更像是两行血泪。
  随着戾气成形,她的手指隐隐现出白骨,随后是躯干,最后只有一张脸仍是血肉之躯的模样,瞧着古怪却也骇人。伏晏却只是将手掌向下一压,便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控制住。
  戾气迅速收敛回去,黑衣姑娘也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足下一软便跌坐在水中,以一种近乎心如槁灰的神情看向伏晏。
  伏晏不由自主就缓缓靠近她,矮身平视她,一眼就看进她的眼里,那里头有太多的阴暗与悲哀。他忽然就心中烦闷,忍不住取下面具,反手抹了抹额际的汗水,略平复方才一瞬的焦躁,作出笑吟吟的神态:“你到底是谁?好好的姑娘怎么从那鬼地方出来,还一身煞气?”
  对方利落地回答:“我谁都不是,不过是想活下去。”
  伏晏不自禁微微眯起眼,定睛看着对方,入神到没注意到己身的神情悄然严肃起来。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像要掩饰什么一般大笑,伸出手揉她的发顶,将膈膜开两人距离的无形屏障打破:“本大爷乃冥府白无常,瞧你还有几分骨气,就准你活下去好了哈哈哈哈哈。”
  对方皱着眉,显得疑惑而倔强,一双眼又幽沉得如同深渊,好像窥视进去便会被其中的暗色沾染。伏晏勾唇,毫不犹豫地看进她双眼的最深处。那里头,有最绝望却也最强烈的渴望。
  也就这一眼,伏晏就很随性地决定要让她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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