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汤贵妃靠在榻上,慢条斯理地剥着葡萄皮,这是新疆贡来的葡萄,汁水充足,皮薄肉甜,轻轻一抿似乎就要化了。汤贵妃剥好一颗放在一边,似乎不打算吃。
  “还有一个呢,说全乎了。”她抬头扫了一眼小金子。
  小金子有意将最后一位留在后面,说起来的时候语气颇为轻快:“还有一位也不错,虽是商贾出身,但家族庞大,往上数一数似乎还和韩信大将军扯了点亲。年纪与宋小姐也般配,正好二十。只是……”小金子轻轻抿了抿嘴角,压下笑意,“这位是周围出了名的地痞流氓,仗着家中富足做了不少惹怒百姓的事情,行事张狂,为人也不检点,听说尚未娶妻就已经有七八房妾侍了。”
  汤贵妃剥葡萄皮的手一顿,抬眸瞧他:“你说,皇上会给宋小姐选谁?”
  小金子讲故事虽然在行,但却不敢揣测圣意,低头装鹌鹑:“奴才不敢妄言圣意。”
  “呵。”汤贵妃轻笑一声,身旁的莲藕递来手绢,她轻轻擦拭双手,道,“皇上爱重名声,定不会拆散人家夫妻。”
  “娘娘的意思是……第三位?”小金子小心抬头看去,见汤贵妃嘴角含笑,柔媚的双眼还是那般的清澈水润,只是眼神却冷峻得很,让这炎热的夏天无端多了三分浸骨的寒意。
  贵妃厌恶宋仁,亲近些的宫人都知道。那年皇上要晋汤氏为贵妃,宋仁便是反对得最厉害的人,不仅上奏将贵妃批判得一无是处,说她来历不明身份卑贱,更是将延伸至了皇上的德行上面,言语之中认为皇上宠爱这样一位女子是在史书上留下污点,有辱皇上清名。虽然,皇上并未降罪于宋仁,也照样封了汤氏为贵妃,但这些年随着贵妃的恩宠渐浓,宋仁也逐渐被边缘化,不似当初那般得圣心了。
  如今宋仁的女儿要嫁给这样一个不堪的人,在承乾宫的宫人看来贵妃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了。
  此时,威帝正在养心殿召见内阁次辅周遂之。
  “依你所见,朕这般决定可有不妥?”威帝拿定了注意,但因为此事着实荒唐,他也想找人来稳固一下自己的立场和情绪。
  当然不妥。堂堂光禄大夫,朝廷四品大员,他的女儿竟然要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小混混,这怎么看都不是像是赐婚,赐罪还不差多。
  周遂之捧着袖子,道:“臣思来想去,如今这倒是唯一的方法了。虽然颇有些对不住宋大人,但只要皇上知道他的委屈,日后多多看顾这位韩游,应该不成问题。”
  威帝心下略定,道:“爱卿说得有理。这件事朕确实觉得有愧于宋家,但君无戏言,旨意不可收回,只能这般委屈宋小姐了。”
  “皇上也不必太过自责,说到底也是您看重宋仁的缘故,若非看重,岂会下旨赐婚?再者,臣倒是觉得此番能让皇上记得宋大人的委屈,也不失是他的福气。他进宫求皇上赐婚,不就是想让自己女儿出嫁有光吗?皇上可以在宋小姐出嫁的时候亲自赐下添妆礼,到时候不是照样全了宋大人的面子?”周遂之缓缓道来,“此事也有宋大人的错,若与韩家有意便定了亲事即可,皇上日理万机,哪能面面俱到,连小女儿的婚事都要插手?”
  周遂之深知皇上此时的愧疚心理,他要做的是正将这种愧疚化为怨怼。你宋仁既然有意招韩流为婿,长公主也有相中了宋家女,两家过了定便是,何苦要到皇上面前绕一圈?说到底啊,还是宋家虚荣,想让顶着赐婚的名头风光出嫁罢了。
  经周遂之这样一说,威帝也似乎恍然大悟了。此事要错他只能占三分错,七分都应该归于宋家与韩家,谁让你们拿这种儿女小事来烦一国之君的?
  威帝顿时有了底气,心中的愧疚散去了大半。
  周遂之揣着手,老神在在,三言两语便将局势逆转,端的是老谋深算。
  如此,大局已定,威帝另颁下旨意,赐了第三位叫韩游的男子从六品的忠显校尉的官职。
  对于韩游来说,此举无异于祖上冒青烟了,如此好吃懒做的一个小混混得了皇上钦赐的官职,还有一个高门大户的媳妇儿,简直是财色双收,做梦都不敢这样做啊!一时间,韩游风评逆转,成了全天下最好命的男人,什么不做也能安享富贵,人人妒之!
  再看宋家,一片凄风苦雨。养育多年的女儿最后竟然要嫁给一个混混,宋家二老不知道暗地吐了多少回血。韩流变韩游,这可不是西施和东施的区别,这是人和猪的差别啊!
  可圣旨已下,万事不可改。宋家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把女儿嫁出去,否则就是不尊上意,全家都要遭殃。
  短短三天,宋仁满口燎泡,上火上得腮帮子都肿了,如今更是不敢出去见人。宋府大门紧闭,贺喜之人一律拦在门外,包括上门下定的韩家。
  宋仁在书房里坐了整整两天,整个人都像是耗尽了油的灯,只留有一口气罢了。
  宋夫人一边宽慰哭死过去的女儿,一边还要顾着绝食不出的夫君,本来一位脸颊上还有余肉,可折腾了两天硬是瘦得颧骨都可见了。
  宋夫人进了书房,亲自将饭菜放在案上,开口劝慰丈夫,一出声,声音哑得跟破锣一样。
  “老爷,吃点儿罢,这样下去女儿还没有出嫁你就得垮了。”
  宋仁原本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眼睛里血红一片,他看着从前珠圆玉润如今枯瘦干瘪的夫人,再看看自己一身的落拓,心下涌出了一股不可浇灭的怒气。
  “贱妇敢误我儿!”
  宋夫人被吓了一跳,成亲二十余载,这是他第一次从儒雅的丈夫嘴里听到如此恶言。
  “老爷……”
  宋仁扶着桌子缓缓起身,他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皇上为什么会下错旨意?我与长公主的确存了请皇上赐婚的旨意,可并未挑明,更谈不上催促。皇上突然下旨赐婚,还将名字弄错,这其中肯定有鬼!”
  宋夫人轻轻拍了拍胸口,惊吓褪去了一半,她问道:“老爷怀疑有人故意针对咱们家?”
  “皇上亲书诏书的那晚,人在承乾宫。”宋仁道。
  “贵妃娘娘……”宋夫人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家老爷得罪过贵妃,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宋仁冷笑一声:“除了她,没有人会对我下手,更没有人会想到这么阴毒的诡计,不仅让我儿半生尽毁,也让宋家颜面尽失!”
  宋夫人身子微微晃动,靠撑住书桌的一角才没有倒下去。
  “老爷,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宋仁一脸惨然地摇头,皇上已经赐了韩游官职,再无可改的余地了。
  “那我的婉儿,她这一生就要毁在那个混账手里了吗……”宋夫人闭上眼,两行泪水落下,已是哀痛至极。
  宋仁瞥向案桌的一角,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封信,庆王前些日子派人送来的。
  ——
  宋韩两家的婚事已定,这下子不仅是宋家记恨上了汤贵妃,连庆国长公主都对她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纵然如此,贵妃的日子依旧过得十分滋润,这样的仇恨根本不能撼动她半分,除非拿得出能见人的手段,否则就滚到一边生闷气去罢。
  汤贵妃不仅没有丝毫歉疚之心,她还有闲心要出宫前往法华寺呢。
  “是了,过两天就是你母亲的忌日了,该请法华寺的僧人们好好做一场法事。”威帝疼她,自然将她的事记在心里,看她这两日郁郁寡欢,也存了让她出去散散心的意思。
  “可惜朕不能陪你去,这两天要巡视西郊大营,腾不出手陪你了。”威帝一脸歉意地看着她。
  汤贵妃柔媚一笑,道:“皇上能允臣妾去就已经是恩典了,怎么敢再耽误皇上的军国大事?臣妾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那法华寺也是皇寺,不会有什么纰漏的。”
  “爱妃一贯识大体,朕很是欢喜。”威帝心里舒坦,凑过去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朵。
  汤贵妃跳得老高,弹远一步,捂着耳朵怒视他。
  “白日宣/淫!”
  “这是闺房之乐。”威帝见她羞窘,乐得哈哈大笑。
  翌日,贵妃凤驾出宫前往法华寺。
  庆王得知贵妃的动向后,也着手开始准备。
  “这是上好的仙云露,只要一滴,保证成事。”周弥将一个蓝青色的瓶子交与庆王,道,“王爷宽心,就算此次不成,贵妃与您也是挣不脱的关系了,她为了性命也定不会将王爷供出来的。”
  庆王算不得什么规矩人,可此番与往常不同,暗算的是当朝贵妃,他心里难免有些打退堂鼓。可再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不上不下,被扣在京中无法归藩,这等憋屈日子还不如放手一搏呢。
  他握紧了瓶子,下定了决心。
  法华寺是皇寺,香火鼎盛,来往拜佛的人非富即贵。汤氏虽有跋扈专横的名头在外,但在寺庙这等清净之地似乎也收敛了几分,并未让人清场。
  贵妃常住的那间凌云阁倒是收拾得妥帖干净,屋内焚着上好的檀香,再浮躁的人迈进去似乎也能镇定三分。
  随贵妃出行的侍卫是宫中一等的禁军,他们负责勘测里外的地形和搜索可疑人或物,待清理完毕后,才将凌云阁团团围住,静待贵妃下榻。
  莲叶莲藕伺候贵妃沐浴更衣,这是老规矩了,凡是来法华寺礼佛,贵妃皆是依循佛家的规矩,焚香沐浴,钗环尽卸,连香粉香膏都不会用。
  待洗净了一身尘土,贵妃端坐在矮几上抄写佛经,身旁并不需要人伺候。
  莲叶莲藕悄声离去,合上房门。
  负责此次贵妃出行安全的崔琦小将军挎刀走了过来,他扶着刀把,道:“西南王也在此处为亡母做法事,未免冲撞,请两位回禀贵妃娘娘。”
  “知道了,多谢崔将军。”莲叶欠了欠身子,道谢。
  崔琦面容冷峻,说完即走。
  莲藕冷哼了一声,似乎对崔琦的态度有些不满。莲叶瞥了她一眼,心下叹气连连。
  这世上有捧高踩低的人,那自然就有对权势地位不屑一顾的人。贵妃虽然圣宠优渥,可走的毕竟是以色侍人的路子,这些出身世家的子弟看不起她也在情理之中的。
  与凌云阁只有一巷之隔的檀屋,西南王身边的小将雷暮匆匆进门。
  “王爷,打听好了,就是在今晚。”
  冯弦机正坐在廊下看兵书,手中还握着一支笔,他喜欢一边看一边批注,原本干干净净的《孙子兵法》被他画得看不出原貌。
  听完雷暮的汇报,他念念不舍地把兵书搁下,薅了薅自己的大胡子,道:“一锅端罢。”
  雷暮点头,转身欲走,可走了一半又倒回来了。
  “还有事?”冯弦机握着笔潦草地在书上写上几笔,头也不抬地问道。
  “王爷,属下刚刚从凌云阁经过,从墙角处似乎闻到了火油的味道。”
  冯弦机“啪”地一下合上兵书,起身:“你怎么不早说?”
  “王爷之前不是说了吗,今晚行事要密不透风,切不可生事。有人要对付汤贵妃,咱们要是出手的话怕是有些不合适,到时候耽误了那边的行动……”
  “蠢材!”冯弦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白瞎了那么多年的大白饭!”
  雷暮既惊讶又委屈:“平时您不让我多管闲事的……”况且您切菜瓜似的不知道砍了多少人的脑袋,怎么这个时候有了佛根?
  “废话恁多,快滚去给我查清楚。”
  “……是。”
  待雷暮离开后,冯弦机露出高深莫测的一笑:救命之恩,不知道那位矜贵高傲的贵妃娘娘拿什么报答呢。
  第9章 弦机来救
  庆王的算盘打得好,准备趁贵妃在法华寺期间下药迷/奸,到时候就算贵妃清醒过来也不敢将此事张扬出去。不然,他作为皇弟兴许还有一搏击的机会,可她作为皇帝的宠妃却是必死无疑了。
  当天夜里,庆王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贵妃就寝向来不喜欢有宫人在旁伺候,这便给了他下手的机会。
  崔琦小将军带的禁军守卫森严,将贵妃的凌云阁围得十分严密。但庆王这个王爷也不是吃素的,他在禁军中也有自己的实力,买通一两个守卫悄无声息地混入贵妃的寝屋,并不算是难事。
  廊下守夜的莲藕被一阵奇异的香味迷晕了过去,软软地倒在了窗边。下一刻,被庆王买通的禁军将莲藕被拉到了暗处,神不知鬼不觉。
  与此同时,一道黑色的身影缓缓推开寝屋的大门,轻手轻脚地溜了进去。
  汤贵妃的屋子里熏着一股好闻的橙花香,这也是她身上常年带的味道。庆王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服站在汤贵妃的帷帐前,双眼闪着渴望的光芒。他知道,这一步有可能是生更又有可能是死,但比起现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局面,他宁愿堵上一切放手一搏。
  “唰!”
  帷帐被掀开,沉睡的面容借着月光的余晕展露在他面前。
  抛开权势地位,光凭眼前这女子的容颜,世上已有九成的男子难耐春心了。她恬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往日的跋扈张扬,凌厉的眉眼也一同沉睡了过去,浑身散发出一股静谧的香甜。
  庆王双目一紧,喉咙不自觉地就咽了两下,他贪婪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难以想象被子下面躺着的是何等绝色的风光。
  机会稍纵即逝,他颤抖着打开随身携带的瓶子,揭开瓶塞,将瓶口倾斜着对准她的唇。
  这是药效极强的春/药,只需一滴便可让人渴望欢好。
  “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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