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阳台的玻璃门打开着,晾在架子上的深紫色丝绸床单被阳光晒出绵软的光晕。
  那还是三年前梁胥年去杭州参加展会时买的,号称床上的劳斯莱斯,价格不菲。当时梁胥年只是偶然经过,听到导购员用不达标准的普通话对一对年轻情侣说,“这个深紫色是最有情调的色系啦,小姐你皮肤这么白,光光的躺在上面哦,得把先生迷死了!”
  梁胥年驻足,看了一眼那年轻女孩的肤色,又对比了一下自己的肤色,然后默默走了。
  在杭州待了三天,准备去机场前她却让助理先去,自己叫了车又回到那个展会,一声不响的拎了一套床上四件套回来。助理看到那个包装上的照片笑着说,这深紫色还真是低调奢华有内涵。
  梁胥年那时候只是浅笑不语,回到家就马上让保姆把新床单换上了。
  不是没有过期待的,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
  那时她想,就算盛怀仁再不能原谅她,她也总还是他的妻子,这也总归是他们的家。他一定会回来的,她愿意等。
  因为她一直都记得,决定结婚时候盛怀仁对她说的话,他说,“咱们也都不小了,既然觉得彼此合适,那就一起过吧,我不是一个有情调的男人,但我能保证不辜负你。”
  梁胥年站在阳台边,盯着那床单出神,一阵风吹过,她猛的一阵哆嗦。保姆急忙拿了衣服给她披上,“太太,不要站在那里了,风大会感冒的。”
  梁胥年笑笑,上楼去了书房,打开电脑,把那封附件打印出来,然后在最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确实要感谢陈光的,要是没有陈光早上的激情奉献,她是到死都不会签这个字的。
  因为她不甘心。
  她跟盛怀仁结婚十年,前面三年都是客客气气的像房东与房客,中间三年因为儿子的出生和去世经历了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后面的四年则彻底坠入了绝望与麻木的深渊。
  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是那么尽心尽力的想要扮演好一个妻子的角色。
  他凭什么怨恨她?凭什么冷落她?凭什么先提出离婚?
  如果就这么同意离婚了,她过往的十年又算什么?
  还好有个陈光,让她觉得自己身为女人,还是有点存在价值的。起码在这段婚姻结束之前,她也终于做了点坏事让自己心里平衡了。管它道不道德呢,她都三十七岁了,活的毫无希望,道德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梁胥年把签好的离婚协议书传真到了盛怀仁的办公室,然后打了个电话过去,对方很快就接通了。
  “你的附件我已经签好字发到你办公室了,你下周哪天有空,我们去把证领了吧。”梁胥年的语气很平静。
  盛怀仁那端却安静了一会儿,才说:“好,我看看行程,然后给你发邮件。”
  梁胥年笑笑,“行,没别的事我就挂了。”
  “胥年,”盛怀仁忽然开口叫她。
  梁胥年顿了一下,“什么事?”
  “明天有时间吗?一起去看看儿子吧。”盛怀仁道。
  梁胥年深吸一口气,“行啊,明天是清明放假最后一天,公墓应该没那么多人了,路上也不会太堵。”
  盛怀仁接电话时刚从江夏父母家回市里,挂了电话,微怔了一会儿,前方的信号灯早已经由红转绿,他却浑然不觉,直到后面的司机不耐烦的鸣笛,他才恍然回神,一脚猛踩油门。
  他没有想到梁胥年这么容易就答应了离婚。又或许应该说,他知道梁胥年一定会答应离婚,只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竟然如此的,平静。
  他跟梁胥年结婚十年,却始终看不懂这个女人。
  当年相亲,他们只见了两次他就提出结婚,其实只是为了应付家里那些人,不成想她居然就这么答应了,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就这么平平淡淡的答应了。而今他提出离婚,她也是一样的,没什么表达态度,就这么冷冷静静的签了字。
  明明是工作上那么风风火火杀伐决断的一个女强人。
  再回到盛世双子楼已是下午三点多,盛怀仁停了车,上了楼,胡成已经在电梯门口等他。
  “盛总,江小姐还在医院吗?要不要我去接她回家?”胡成问。
  盛怀仁答道:“不用了,我已经把她送回去了。”
  胡成微微一愣,道:“那宋小姐那里......”
  盛怀仁道:“不用理她,她闹够了会自己回家的。”
  胡成点头,“我看宋小姐是真的很喜欢江小姐,也只有江小姐才能安抚宋小姐。”
  盛怀仁没应声,眼前又出现了江夏那张阳光灿烂的笑脸,眼中微微透出一丝暖意,一闪而过的,便换了个话题:“盛世传奇的上市酒会准备的怎么样了?”
  胡成道:“已经把细节都敲定的差不多了,等后天一上班我就再去跟公关部最后定请帖名单。”
  盛怀仁:“嗯。”
  胡成想了下又问:“华锦那边的意思是就派梁总来参加,您看要不要给二少打个电话?”
  盛世双子楼虽然同属盛世集团,可其实是两间独立的公司,a栋盛世华年主要做证券股票基金等投资项目,而b栋盛世华锦则做进出口外贸生意,两间公司分别由盛家的两个儿子分别管理,当然生意上会有很多合作,但是大体还是各做各的,自负盈亏。当年梁胥年嫁给了盛怀仁之后,为了避嫌,就从盛世华年调职去了盛世华锦,也算是盛世集团史无前例的内部跳槽。
  盛怀仁摆手,“反正是华年的场子,华锦派个代表来就够了,省的分散媒体关注点。”
  胡成帮盛怀仁开了门,午后办公室里阳光温热,盛怀仁走到办公桌前,视线扫过对面b栋。江夏说她男朋友在b栋三十层,那不就是梁胥年的助理。
  盛世华锦的总裁是盛怀仁的弟弟盛庄恒,比盛怀仁小两岁,平时花天酒地吊儿郎当,可做起生意来却跟他哥哥一样精明老道,手腕甚至比盛怀仁还要稳准狠。梁胥年到了盛庄恒手下,竟然真的一点儿优待都没有,从最基层的部门小主管做起,一步一步的步履维艰,熬了七年才升到副总的位置。
  足以见得梁胥年有多能忍。
  盛怀仁收回了视线,脱掉了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他是真的看不懂梁胥年,也不明白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一张纸片从外套里滑落地上,盛怀仁弯腰捡起,见到江夏两个字方方正正的印在卡片中间,嘴角微微弯起,这个女孩子倒是清澈的一目了然。
  江夏回到家就懒洋洋的躺在沙发上,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然后默默感慨,还是家里好啊,五十几寸的大电视看着真舒服,比她和陈光买的那个小电视强太多了。
  夏梦青看到女儿那副慵懒姿态,笑道:“还是家里好吧?放着这么好的家不待,非要跑出去住那么个小破狗窝,后悔了吧?”
  江夏撇撇嘴,“什么狗窝啊,那是我们两个的小爱巢!”
  夏梦青鼻子冷哼一声,“爱巢个屁!就那么点儿地方,站没地儿站坐没地儿坐的,还爱巢!你赶紧给我搬回家来,我一想到你跟陈光挤在那小破狗窝就难受。”
  江夏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苹果,挺直了腰板,严肃的看向自家老妈,“妈,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明天陈光来家里你得跟我保证一句都不许说。”
  夏梦青冷笑:“我为什么不能说?我辛辛苦苦娇生惯养了二十年的女儿现在跟他一起吃苦遭罪,我说两句还不行了?”
  江夏挠头,凑到夏梦青身边去,搂住妈妈蹭蹭,“妈,我跟陈光这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您老人家不也是跟我爸这么熬过来的吗?”
  夏梦青叹气,也不知道该说这女儿是长大了懂事了还是变傻了变笨了。她这女儿,自打出生就没吃过苦,就算当年家里境况再差,他们夫妻两人也坚持给孩子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这么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一个娇小姐,就连大学四年都是把衣服带回家里洗,现在居然能勉强自己去住那么一个暗无天日的小破屋子,想想都忍不住要落泪。
  江建树在外面赢了两盘棋回到家,就看到老婆女儿坐在沙发上,脸色都不大好看。不用猜知道发生了什么,笑呵呵的走过去,“夏夏回来啦?陈光呢?”
  江夏搂着江建树的胳膊撒娇,“爸爸,陈光加班呢明天才能过来,你不知道他自打跳了槽之后就特别忙。”
  江建树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忙点儿好啊,忙了才能赚大钱养我女儿。”
  夏梦青道:“算了吧,他还是先赚点小钱把婚结了比较实在。”
  江建树摇头,“你看你,多矛盾,又不希望夏夏跟人家在一起,又盼着他们早点儿结婚。”
  夏梦青叹道:“这不是没办法吗?要是夏夏肯跟陈光分手,我举双手赞成,而且马上就能给夏夏介绍一大堆好男人。可夏夏死心眼儿啊怎么办?两个人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吧?早点儿把婚结了,他也能有点儿责任感踏踏实实的为了夏夏打拼。”
  江夏听不下去了,便站起身,“我困了,去屋里睡一会儿,吃晚饭叫我。”
  夏梦青还想说点什么,被江建树拉住,“女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管那么多有用吗?再说,我觉得让夏夏吃点苦也没什么不好,咱家这闺女能毫无怨言的去过那种日子,我还是挺欣慰的。”
  夏梦青气笑了,“你还欣慰?日子都是要越过越好的,哪有她这种给自己找罪受的?”
  江建树摇头,“年轻人吃点苦,体味一下社会百态也是好的,不经历点艰苦怎么面对今后的风浪呢。”江建树说着,拿起桌上拿半个苹果咬了一口。
  夏梦青一把夺过那个苹果放到桌上,“就知道吃!我在跟你讨论严肃的话题呢!你说,我怎么越来越觉得陈光不靠谱了呢?”
  江建树笑笑,“你什么时候觉得他靠谱过?好像当年他还是你学生的时候你就不待见人家。”
  ☆、第7章
  陈光走到了小区大门口,远远的望着三楼那个阳台,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
  这是很旧式的家属楼小区,十几年的日晒雨淋在墙上留下了各种斑驳的痕迹,一栋栋暗灰色的小楼日光下散发着陈旧的味道。因为是家属楼,物业管理非常差,所以每个单元门上都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印刷小广告,也没有人清理。小区里的路面也年久失修,很多地砖都已被车轮碾碎,留下一片一片的坑坑洼洼。
  住在这样环境的一套老房子里,位置还是陈村,夏梦青也能趾高气昂的对陈光说,“我们可是有房有车的本地人,你凭什么娶我们家夏夏?”
  夏梦青和江建树都是中学老师,两个人师范毕业后分配去b城中学一起教了四五年的书,但是年轻的夏梦青不甘心就一辈子待在b城那个小地方,拼命使劲想要调去a城中学,但毕竟a城不是想来就能来的了的,结果一通折腾,市里的学校到底还是没进去,勉强进了陈村中学。陈村那时候还只是a城郊外的一个小村子,不成想几年后城市扩建,也就把陈村给并吞到a城里去了,连户口都变成了城市户口。夏梦青每每提到这,总是会感慨一句,是你的终究是你的,她夏梦青命里注定是a城人。
  陈光的五指不自觉的握成拳头,用不了多久,他一定要买一套真正城里的房子给夏梦青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a城人。
  江夏打开门,见到陈光,笑嘻嘻的拉着他进屋,“你来的可真是时候,我爸炖的排骨马上就出锅了。”
  陈光对着江夏脸上那个无忧无虑的笑,心里却更加拧巴了。进了门,江夏给他找了一双毛线钩的自制拖鞋穿上,然后对着厨房喊道:“爸,妈,陈光来了。”
  江建树探出个头来,“哦,小光来了,去洗手吧,排骨马上出锅了。”
  陈光笑笑,“谢谢江老师。”
  夏梦青冷冷的走出来,看了陈光一眼,却不说话。
  陈光硬着头皮挤出笑脸,“夏老师,最近身体好吗?”
  夏梦青回道:“还那样吧。”
  江夏忙插话:“我妈一到这个季节就容易腿疼呢,这都是常年当老师站着积下的病根。”
  陈光道:“这个我记得,当年夏老师教我们的时候就有一阵子腿疼的站不了,那时候我们全班同学还集资给夏老师买了一把椅子。”
  江夏忙点头,“嗯嗯,那个椅子坐着可舒服了,我妈现在还在用呢。”
  陈光笑笑,看见夏梦青,却还是没什么好脸色。
  陈光老家是b城人,上中学时被送来了a城,结果好学校进不去,勉勉强强的才进了陈村中学,那时候家里人还是特意找的同样来自b城的夏梦青当班主任,为的就是能让孩子多受点照顾。
  陈光小时候淘气,特别不听话,没少给夏梦青惹麻烦。自打陈光进了她的那个班,夏梦青整整两年都没有拿到过学校的班主任奖金。不过那时候夏梦青对陈光还是不错的,看着这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住校,也确实照顾他。陈光对夏梦青也是真的感恩,上了大学还不忘时常回来探望她。
  但是这样一份好好的师生情谊,就在夏梦青发现陈光和江夏谈恋爱之后彻底变味了。
  江建树端了排骨上桌,笑呵呵的又从柜子里拿了半瓶白酒出来,“小光啊,今晚上咱爷儿俩喝一杯。”
  陈光诚惶诚恐,“江老师,我今天就不喝了吧,一会儿还得坐车回家。”
  江夏笑道:“没事啊,喝多了今晚就在家里住下呗,明天直接去上班。”
  夏梦青放下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家里哪有地方给外人住?”
  江夏看了妈妈一眼,“就跟我一起住我屋呗!”
  夏梦青回瞪女儿一眼,眼锋顺便扫了一下陈光,“别把你的房间当成是那个出租屋的小狗窝。”
  陈光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江建树也觉得夏梦青说的太过了,“怎么说话呢,人家孩子大老远的来一趟,别这么刺猬一样行吗?”
  陈光暗暗做了个深呼吸,对着夏梦青道:“夏老师,我知道您不喜欢我,觉得我配不上你们家女儿,今天只要您开个口,我马上就走,以后再也不纠缠夏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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