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而讷敏,更难得地没有闲坐在屋内,站在檐下,望着四四方方的蓝天,极晴朗的天气,偶有一群大雁飞过,鸿雁高飞,又是极好的兆头。
  “娘娘,孩儿回来了。”
  朱佑樘刚一迈进院门,便看到讷敏微扬着头,望着天空怔忡,明明是极柔和的画面,却莫名地,叫他眼底发涩,忍不住快步地进院,撩起明黄的龙袍,重重地跪在了她跟前。
  讷敏几步走下石阶,颤抖着伸出双手,扶他起身:“皇上怎需这般大礼,我……”
  “娘娘,往后,孩儿定不会再叫你受苦了。”
  张了张嘴,看着他认真而坚定的眼神,讷敏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整个人都暖暖的,眼泪,竟不知觉地坠了下来:“傻孩子,娘娘哪有什么苦?”
  ☆、第53章 贤德太后(佑樘番外)
  很小很小的时候,朱佑樘便知道,自己是一个禁忌,是紫禁城里无人敢说、无人敢知的秘密,是一旦宣于人前就会惹出惊天骇浪的祸根。
  他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皇家唯一的子嗣血脉。
  可他,也是名为贵妃实则后宫之主的万贵妃几番谋害搜宫,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他的身边,没有侍从,没有伙伴,便是娘亲,也总是一脸愁苦,眼底的茫然无助,仿佛整片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再没有放晴的一日那般。
  可他又是幸运的。
  听娘亲说,若没有娘娘,七月的那场暴雨里,就不会有他了。
  福儿也告诉他,那时,娘已经力竭昏迷,人事不知了,是娘娘硬生生将他带到这个人世,也是娘娘悄悄种了豆子,磨了浆子,一次次地送来,养了只鸡,把蛋子一颗一颗攒下来,种了蔬果,新摘下的给娘养月子,自己却偷偷吃了两个多月的腌菜。
  听娘亲说,若没有娘娘,在来年的七月,吃下那碗周岁生辰面之前,或许他就被奉命而来的张敏带去了昭德宫。
  很久以后,张敏做了自己的伴当,他便问过,更忘不了,那双满是感激与钦佩的眼神。所以,他一直留下了张敏,一直信任着他。只因娘娘告诉过他,一个不忘本的人,懂得感恩,懂得忠诚,是可以放心的人。
  稍大些的事,他已模糊地有了印象。每每万贵妃搜宫,都是娘娘抱着自己,把他小心地藏起来,然后,站在院子里,平静地任由万贵妃冷嘲热讽、肆意欺凌,那时,他便握着小小的拳,下定了决心,等他长大了,定不会叫娘娘再受这苦。
  可是,一年又一年,他却还是那个躲在娘娘庇护下的孩子。
  还记得六岁那年,初见父皇,他穿上了皇子服,住进了大大的漂亮的房子里,兴高采烈地想去找娘娘,却被娘含着眼泪搂在怀里不放:佑樘,往后,再不要提娘娘了。
  这是为娘娘好。
  也是,娘娘的心意。
  只这两句,便让他咽下了所有的不解和不舍,乖巧地点头应下,可袖子里的拳头还是握紧了:一定是孩儿不够好,若不然,娘娘怎会离开他?
  于是,他拼命地读书,刻苦地用功,父皇满脸欣慰地夸奖他“肖朕甚矣”;太傅们交口称赞,夸他“敏而好学,慧而谦逊”;便是娘,亦会散了愁意,露出笑容来。可他总会悄悄地想,若是娘娘,是否也会为自己高兴?是否也觉得,他真的很好很好了?
  可惜,娘娘还留在冷宫里,孤零零地守着那个偏僻的败落的院子。
  想到这,他就觉得丧气极了。
  他日日盼着再见到娘娘,盼着娘娘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笑,盼着挺起胸膛告诉所有人,他的启蒙恩师,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另一个女人——他的娘娘,他的至亲。
  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般急,这般措不及防。
  当周太后告诉他,纪淑妃走了,他久久都未曾反应过来,纪淑妃……娘?!走了,什么是走了,昨日,她还陪着自己吃饭,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粉蒸肉,笑着劝他多吃点,今日,却来告诉他,他再没有娘了……
  对上父皇愧疚的眸子,祖母怜惜无比的眼神,他都没有哭,没有闹。
  只是,在一次次从噩梦里惊醒的夜里,佑樘抱膝蜷缩在床角,望着黑漆漆的屋子发呆,死死咬着唇不叫自己哭出来,只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娘娘,娘娘……
  孩儿,只有你了。
  当在仁寿宫里再见到他的娘娘,当她真的微笑着坐在书桌的另一端,看着自己习字读书时,佑樘只觉得安心,无比的安心。
  也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那年在冷宫偏殿里,一盏一盏湮灭的烛火,和那微弱的,仅存的一支。
  莫因希望之渺茫而放弃了自己;莫因旁人之否定而怀疑自己。
  很久以后,他已登基为帝,昔日的太傅年迈请辞。饯别宴上,太傅忽然问:老臣此生,能有幸为皇上授业解惑,实为平生之大幸。只是,皇上可否替老臣一解多年疑惑?
  这些年,不止是老太傅,昔日的授课恩师,出阁讲学时的学士,都曾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只是,他总含着笑不答。可这一刻,他却想要说了,便跟老太傅聊起了那堂,他生命中第一堂,也是最重要的一堂课。
  犹记得太傅老泪纵横,蹒跚地起身,大礼告退,嘴中连连道:“原来如此,竟是如此,理应如此哪……”
  确实如此。
  当万贵妃病逝,不过几月,父皇也追随而去;当他走进奉天殿,看着群臣口称万岁跪伏在脚下,他想的,却只是儿时躲在地窖里的那句誓言:
  娘娘,往后,孩儿再不会叫你吃苦了。
  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他故去的娘,和居在仁寿宫偏殿的娘娘,上尊号。
  娘亲的事,自是写意无阻,可娘娘……
  皇上,先帝之后尚在,皇上此举,置王太后于何地?
  吴德妃乃先帝所废,皇上执意如此行事,岂不忤逆了先皇?
  天下新丧,皇上当以苍生为要,切不可多生事端,若惹得人心动荡,岂不是……
  群臣激昂跪满了乾清宫,便是皇祖母,也苦口婆心地劝阻他,或明或暗地告诉他事不可为。
  若事事不可为便不为,何来万贵妃?又怎会有娘娘二十载的含冤受辱?
  佑樘轻轻地笑了。
  他的娘娘,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理该得到最好的,最高的荣耀。手握朱笔,佑樘斟酌了数日,终是,在第一道圣旨上写下贤德二字。
  当看到她坐在慈宁宫的正殿里,微笑着拉自己在身边坐下,案上,是一碟冒着热气的春饼,佑樘便觉得,这是他这十八年来,最满足的时候了。
  娘娘,为何不阻我?
  只要是你思量再三方得的决断,娘娘都不会阻你。
  他牢记着娘娘曾说过的每一句话,仁孝为要,贵为天子,上苍之子,亦是天下苍生之子。
  可是,当他成为百姓心里的天下明主,百官嘴里的圣明英主,为何老天却要收走他的娘娘?
  看到病榻之上的娘娘日渐消瘦,偌大的太医院却束手无策,佑樘恨不得把这群无能的庸医尽数退出去斩了,当听说佛道之术有治病救人之奇效,便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让他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
  皇上,太后想见您。
  抛下手里的丹药,佑樘飞奔着往慈宁宫。
  佑樘,娘娘以前告诉你,只要是你决意要做的,都不会阻你。可如今,我想反悔一次,可好?
  缠绵的病痛已让往日温婉娴静如水般优雅的贤德太后,羸弱不堪,只有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平和,带着对世事的了然和悲悯,看向已过而立威势渐增的帝王时,多了几分温柔笑意。
  而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意气奋发的帝王,却拘谨地端坐在榻前,执笔天下的手,竟微微颤抖着,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解释些什么,可最终出了口的,却只有两个字:
  娘娘。
  人命终有尽时,熬到这会儿,是娘娘的时候到了。孩儿,我的孩儿,你不会叫娘娘失望的,我一直都知道。
  哪怕眼泪早已在眸底打转,哪怕心早已痛得失了知觉,却也强忍着,重重地点头应下。次日,便将宫内的佛道中人尽数遣散了,甚至,依从太后之言,搜寻各家府邸。当看到呈上御案之上,以李广为首的诸多贪污、受贿的账本,朱佑樘直直坐在御案前,半天也不曾恍过神来。
  这便是娘娘想告诉自己的事实么?
  而朝野,亦随着此番雷厉风行的整顿,昭显出一派清廉勤政之象。
  听着垂垂老矣的张敏,絮絮地讲诉佑樘励精图治的举措,朝野内外的欣欣向荣,细细地摩挲着百姓自制的万民伞,讷敏缓缓地伸出手,握住佑樘的手,浮出一个温柔的笑来:“有儿如此,此生,无憾,无憾矣……”
  佑樘紧紧握住那枯瘦却依然暖人的手,如记忆里那般,轻轻摸着他的头,轻轻拍着他的肩,轻轻地,也坚定地,牵着自己的手:娘娘,孩儿此生,最大的幸,不是登大位,亦非得百姓爱戴群臣钦佩,而是——
  有母如此,此生,无憾矣。
  ****
  贤德吴太后,明宪宗元配,明孝宗养母。立后未几月余,因万氏而废,居冷宫十载,助纪太后诞子,育明孝宗于幼时,孝宗之开蒙,亦由其一力而为。
  纪太后殁,得封德妃,于仁寿宫抚养孝宗十载。
  为人端雅,素有大智,孝宗之安,太后之功甚矣;孝宗之仁德,亦有太后教诲之功。太后病重,仍不忘劝解孝宗亲贤远佞,贤德二字,实无愧也。
  ——《明史·贤德太后传》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很多小伙伴留言说,这一部有进步啦,灯花好嗨森的。
  之前写崩了以后,真的很迷茫,很不知所措,开了这一部分,其实灯花心里真的一点底都没有,这阵子也不敢看书评区,可当看到大家的鼓励时,真的觉得眼睛酸酸的,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小伙伴陪着灯花,在支持,在鼓励我。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
  关于孟古青部分,灯花之后会再好好考虑一下,修改一下,而后面,也会更加努力,希望能越写越好吧。
  ☆、第54章 唐宫王氏之如此提议
  入目,一应是陌生的陈设器物,身边再没有熟悉之人,讷敏的眼底有说不尽的失落黯然。
  三生三世,漫长得让她记不太清许多事,可安乐堂里,仁寿宫中的一幕幕,却如刻在心上一般清晰。甚至,她无数次地想过,笃信,这一次,便是她最后的归宿。明宫浮沉三十载,又是头一回寿终正寝,她原以为,再不会重入轮回,却不想……
  这贼老天究竟是何意,要反复折腾她到哪般田地方肯罢休?
  恨恨地咒骂过后,却也没了旁的兴致,只木然地盯着床顶大红销金撒花帐子,一点一点的碎花刺绣如同漫天的繁星,叫人目眩恍惚。
  只是,再不舍,再不愿,她又能如何?
  除了苦笑着叹息着直面现实,似乎,也再无旁的法子了。
  “娘娘,您可算是醒了,那萧淑妃不过一妾而已,娘娘何必同她置气,反伤了身子?”
  “确是我想岔了。”
  见她欲起身,那年长的婢子三两步上前,半扶起她,在她的后背搁了个引枕。讷敏眼神微微一闪,不落痕迹地在她那赭红双绣四合卐福云纹高腰襦裙上掠过,心里略略有了些猜测:唐服,萧淑妃,莫非是唐高宗的废后王氏?那个被武则天折磨至死的悲剧皇后?
  便半真半假地试探道:“子以母贵固然无错,但为母者,亦以子为贵,也难怪大家这般恩宠于她了。”
  “娘娘能这般想自是好的。”陆风仪自然想不到打小伺候大的主子换了芯子,听到她似乎解了心结,也委实松了口气,语调亦轻快了几分,“您是六宫之主,那萧淑妃不过是承香殿主位,大家虽宠着她几分,可待娘娘亦是极敬重的。若是娘娘当真……不若寻一良援,难道还压不住她的气焰?”
  讷敏心中微微一动:“你说的是……”
  陆风仪又凑近了些悄声附耳道:“听闻大家近日里,往感业寺走了好几遭,婢子悄悄使人打听过,大家……怕是与那才人武氏有了些首尾,不若娘娘同大家进言,如此一来,既能多一助力,又能彰显娘娘的大气能容不是?”
  果然是她!
  讷敏敛了笑,沉声道“我贵为皇后,何需跟那萧淑妃争个子丑寅卯出来?此事,往后不必再提,你切莫忘了,感业寺乃先帝妃嫔之所在。”
  武则天何许人,旁人不知,难道她还会不清楚?
  所幸,此刻武则天尚未进宫,她又怎会傻乎乎地跟李治去提这事儿?引狼入室的大错,她可不愿犯。若非已经晚了一年,不然,连两人的重逢,她都想干涉掉。她虽也曾极为欣赏武氏的心机和手腕,可摊到自己身上,却再没半点转圜余地了。牺牲己身,叫自己那般凄惨下场,去成全另一人,她可没有这般高尚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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